赵殿元结束一天的劳作回到长乐里的时候,正是家家户户做晚饭的辰光,进了总弄大门,路边是一个硕大的方形水泥垃圾箱,上面是倾斜的翻斗铁盖子,用来倾倒垃圾,下面的两扇铁皮门年久失修半开着,新倒的煤渣还残留着热度,一只黑色的野猫翻着鱼骨虾壳,见有人经过,警惕的抬头张望,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想起家里有温热的饭菜和等候的女人,赵殿元心里一阵温柔的悸动。
29号的黑色大门紧闭,门上贴着纸条:“请走后门。”
终于还是封了前门,赵殿元并不觉得奇怪,这是上海惯常的做法,一楼客堂间和厢房的住户把前门封了就不再受楼上住户进进出出的打扰,连前天井都成了自家的,他绕到后门,灶披间的门虚掩着,油烟四溢,煎炒烹炸,悬在屋顶的电灯泡被油烟熏的五彩斑斓,太太娘姨嫂子们摩肩接踵切菜洗刷烧饭,唯独自家那只煤球炉是冷的。
赵殿元一惊,心脏狂跳起来,挤过狭窄的通道,攀上阁楼,推门一看,杨蔻蔻正在翻看一本书,抬头笑道:“侬回来了。”赵殿元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杨蔻蔻并未不辞而别,她只是没做饭而已。
“今天我们出去吃大餐,你请客。” 杨蔻蔻把书放下,封面上四个字:啼笑因缘,“哦,这是亭子间田先生借给看的。”
赵殿元哪里在意是杨蔻蔻主动找田先生借的书,还是田先生非要借给杨蔻蔻的,人在他就千恩万谢了,当即答应请客吃饭,带着杨蔻蔻出门吃饭,出了长乐里,杨蔻蔻叫了一辆黄包车,说清楚饭店位置,讲好了价钱,这才上车,赵殿元有些纳闷,杨蔻蔻来上海没几天,已经熟悉到如此程度了。
他们吃饭的地方有些远,是四马路上的京华酒楼,这家高档粤菜馆本来位于四川北路日租界范围,后来迁到四马路来,生意火爆,连带着又开了几家分号,每天爆满,排队都排不上,有很多是坐黄包车从老城厢,从法租界来的食客,上海滩就是这样,宁可走远路,宁可大冬天排队等候,也要吃一口美食。
四马路上素来报馆多,书寓多,如今报馆为了防备爆炸袭击,门前都堆积了沙包,书寓也随着夜总会的兴盛而此长彼消,昔日的长三幺二门也变身为今天的舞女,永远不变的是四马路的霓虹灯,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行人,还有路灯下浓妆艳抹的流莺。
京华酒楼排队太长,赵殿元肚皮已经咕咕叫,却不敢说换地方,杨蔻蔻先忍不住了,左顾右盼,马路斜对面一家本帮菜馆同样生意兴隆,但排队的人少了许多,于是拽着赵殿元的袖子横穿马路,差点撞到一辆疾驰而过的福特轿车,汽车夫探头出来大骂:“侬要做孤孀阿是!”杨蔻蔻欢笑着吐吐舌头跑开了。
菜馆里热气腾腾,猜拳行令声,胡琴小曲,跑堂的吆喝,杯盘铿锵声,不绝于耳,迎宾的带两位客人坐到靠窗的二人台,穿白制服的服务生奉上雪白的热毛巾擦手,赵殿元认出这是住晒台的小丁,没想到他在餐馆做事,小丁也认出了住阁楼的邻居,热情介绍了几个地道的特色菜,赵殿元看看杨蔻蔻,后者点点头,从善如流,按小丁的推介点了草头圈子,响油鳝丝,红烧烤麸,白斩鸡,虾脑酱汤面。
吃饭的时候,杨蔻蔻讲了今天29号发生的故事,吴家和章家联手把正门封上了,二房东巴结他们两家,别家也反对不得,也就是晚饭时间发生的事情。
“听说吴先生调到沪西来做巡捕了,大概是为了安全起见吧。”杨蔻蔻说。
“兴许是的。”赵殿元想起那天在电车上被抢劫殴打的事情,额角就突突的跳着疼,沪西鱼龙混杂,租界巡捕和沪西警察和76号特工屡有冲突,吴先生调过来做事,这是被穿了小鞋的。
“你头发变直了。”赵殿元说,在屋里他就注意到这个变化,只是一直没来得及问,他记得第一次见杨蔻蔻就是直发,后来再见就是烫发,现在又回到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