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千里行
“大哥,这事我去处置,偷偷的杀……时局混乱,城内魏文达旧部极多,不能把消息传出去。”十一骑中一人艰难拱手。“不然军心动摇,想做事就难了。”
罗术盯住自己这位兄弟良久,嗤笑一声:“小田,我想出一口恶气就这般难吗?”
这年轻军官僵立当场。
又一人起身,却是剩余十一骑中最年长的一位,其人拱手相对:“大哥,我只说一件事,若是少夫人已经有身孕呢?”
罗术依旧冷笑:“林六,你是不是傻了?我儿去河间数月,哪来的身孕?”
那年长者面露诧异:“大哥,上个月底公子从河间来家住过两日的,你……”
罗术终于迟疑。
老林赶紧来言:“大哥,公子是独子,这种事,便是万一也要忍耐的……”
听到这里,罗术再度发怒看向门外:“你还站着干什么?滚回去将那大脚丫头塞进厢房里锁着,不要断了食水!”
那家人狼狈而走。
家人既走,剩下十一骑与罗术继续商议最终一搏,商议到傍晚,方才散开。
出得门来,十一骑便去全城各处去整饬军马,晚间还免不了去往城墙上去巡视,而到了三更之前,其中四五人则顺理成章的城西南角的角楼上汇集起来。
这几人并不是存心要搞什么阴谋团伙,而是身为十八骑中修为和其他能力都更差点的那一批,平日在军营、城墙、驿站,乃至于罗术住处时,都要在晚间巡视,结束后一起喝完热汤说说话,再散去休息的。
算是惯例。
而且平日这种场景,也是几人最放松最舒坦的时候。
但今日嘛……
“幸亏六哥还记得上月底公子回来的事情,否则今日不知道如何收场……我都没敢让小田过来。”闷坐了片刻,其中一名年轻的喟然开口。“白大哥、老张他们一个个要么走要么死了,还得六哥多拿主意。”
白日出言解了大困厄的林姓年长军官沉默片刻,然后闷闷回应:“能记得什么事情?什么月底回来的事情全是我瞎编出来的。”
几人愕然一时。
“如此说来……”其中一名骑士满头大汗。“如此说来,这要是有人再提醒,那魏家的姑娘是不是还要一死?林六哥也要被牵累?”
“我死无所谓,但不能任他滥杀无辜!”林姓军官严肃道。“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忧心,今日那罗二管事在门外没开口揭穿我,回去自然也会敷衍。”
“那以后……”
“什么以后,过了后日晚间再说吧。”
“后日晚间真能得手?得手便能解困?只怕便是胜了也只会这般煎熬下去,到时候更加丧心病狂!”
“说的不错,我只怕后日一出兵,就会学薛常雄那里自溃……玩弄人心可是黜龙帮那位的擅长手段。”
“那又该如何?”
“我意,大家现在回去收了家小,直接从西面城墙上跳下去得了……寻了老张哥,总有个立足之地。”
“这么做自然简单,但多少年义气,真能扔下他不管吗?”
“真要是管他,我的意思怕你们几个听了惊讶……咱们一起动手,明晚上杀了他吧,省的坏了他多少年豪杰名头,这样,恶名头咱们做兄弟的担,他还最起码能落得个薛常雄那般在军中不留恶名。”
“这到底是咱们大哥和主上,这叫弑!”
“那怎么办?”
区区几个兄弟,居然念头各不一样,但无疑所有人都对罗术失望透顶了。
说来说去,最后几人还是看向了今日解救了魏文达大脚女儿的人……后者开了个口之后就一直坐在岗楼靠窗户的位置,挨着油灯旁的墙面来靠,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看到众人来看自己,这位姓林的军官晓得躲不过去,无奈开口:“诸位,说句公道话,咱们这位大哥,当日做郎将的时候,还是顶好的人……替本地军官出头,照顾乡土豪杰,虽说不上什么扬善,但抵恶还是有的,大家也都敬佩,不然咱们如何能聚起来?”
“六哥说这些有什么用?今日是往日吗?!”
“不错,要是他能做一辈子将军,不要说将军,做了总管也好,但不起争天下的志向,只与黜龙帮做个龙头,咱们下面做个头领帮衬着,照样是个英雄样子!可他竟起了争天下的梦,之前整日信那逃走的李枢胡扯,这次出征前还叮嘱我,回来后替他打扫临桑宫……这是他能想的吗?黜龙帮都晓得让所有头领住进去!”
“我刚刚就想说这个了……现在来看,咱们这位大哥不算是什么大英雄,只是个寻常豪杰,若在之前的豪杰局面里,怎么都能应付过去,但做了总管不算,还想着争天下,这就是所谓下士有志,反而不如碌碌庸人,自家坏了局面。”
“诸位兄弟,你们说的都对。”林姓军官赶紧打断这些人。“所以,咱们既要记住他当年的好,也要明白他如今不可救药……”
“六哥说怎么做吧!”又有人不耐起来。“我们听你的。”
“那好……我的意思是,后日晚上那一仗,咱们豁出命来替他打,算是偿了旧恩。”林姓军官严肃以对。“可打完这一仗,咱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那不拘胜败,也不拘回城的还有几个人,就带着所有人家眷走……先走再说,出去后与他再无干系,再商议联络去哪里。”
几人沉默了下来,好几次眼神交流,却都没有说出口。
最终,大约是意识到大家都不得不同意这个方案后,有人打破了沉默:“其余几个兄弟呢?”
“都是兄弟,当然要一起走,马上我就去找他们说清楚……你们不要动,今晚明日,我一个一个找机会说,若是真有人泄露了,只会揪在我一人头上。”
“那魏家的女儿呢?”又有人来问。
“那不光是魏家的女儿,也是咱们大哥的儿媳妇,他自己不认,我们却要认,不光认,还要救……到时候我直接去救人,带着人直接出城……后面的事情交给你们。”话到这里,这林六复又颤抖着喘了口气。“要是到时候闹出什么动静,你们都不要理会,要是我跟魏家女儿都没出来,你们也都不要理会,只替我照顾好我家里就行……除非是我后日那一场之后没回来,老冯替我去做便是。”
其中一人赶紧应了一声,而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有心来言,却被这林六摆手制止,然后直接定下了逃跑路线,和汇集家眷的地点,包括计划的执行人与候补执行人。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三更时分,便各自散去,林六也走出了岗楼,却又望着头顶的连钩双月,一时陷入茫然……今天白天救人的是他,刚刚定了决策要跑也是他,而无论怎么说,他们这个行为其实就是密谋反叛了,而他林六正是这个反叛的头子。
唯独虽然做了反叛头子,可十数年经历,哪里又是那么轻易视为无物的?
人生于世,有几个十数年?还是人一辈子最好的十数年!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怎么可能不痛心?
而且一想到白显规与张公慎彼时又是何等痛心,眼下便更痛心了。
停了许久,其人方才艰难挪动脚步,去来寻人,顺着城墙又找到两个离得远的兄弟,说清楚原委,得到应许入伙,本想就此暂歇,却忽然想到一人,便不顾天黑疲惫,专门再来寻找白天尝试出头却失败的小田来。
小田是十八骑中比较年轻的,浪荡性子,还没有成家,父亲又死在二征时,故只与老娘共住在一个小院内,林六到了地方,也不叫门,直接点起弱水真气,便轻轻翻入墙内。
小田果然也没睡,见到来人,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欣喜。
二人在后院马槽旁坐定,林六便要说话,却被小田抢了先:“六哥,我回来后一直后怕,连城上都不敢去,怕招嫌……”
“这有什么不敢去的?”林六赶紧安慰。“与城里其余那些溃兵比,他能用的就是我们了,我们本就是他的耳目、臂膀、根基……什么都不要怕,什么都可以大胆做。”
“六哥,我还是心慌。”小田明显没听出来对方的暗示,只抿着嘴道。“我回来后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大哥这次太……太人了。”
“他自然是丧心病狂,魏文达力战三宗师,不胜而屈,魏家的女儿自然无过,何况还是他的儿媳,算是他在世上少有的亲眷,本该更疼惜才对,居然要杀了……”林六无奈,又把之前与几个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止是这个。”小田低头道。“六哥,若只是想起独子没了,亲家却降了,一怒之下要杀人倒也罢了……我坐着想了一阵子,最怕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什么意思?”
“他后日不是要带我们突袭一搏吗?”
“是。”
“他自己领兵的人,难道不晓得幽州城虽然极大,可到时候真正能用的只有他做第二中郎将时拢住的几千人和我们几个替他聚拢的几千人,而其余都是听不得风吹草动的溃兵与民夫?”
“哪里是听不得风吹草动,没有风吹草动,这几日也不停有人去投降……”
“所以,他既晓得杀了魏文达女儿,会让魏文达旧部离心离德,甚至说叛逃是必然的……为什么还要杀呢?”小田艰难问道。
林六刚要说丧心病狂四个字,却忽然一滞,然后原本就冰冷的心更加冰冷下来……隔了片刻,其人才缓缓开口:“小田,你是觉得,他杀了魏家女儿,就是为了让魏文达旧部叛逃,然后借此麻痹黜龙军,方便他后日忽然突袭?”
“是……”小田艰难应道。“六哥,若是这般,我只觉得咱们这些大哥更吓人了。”
林六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笑吟吟来言:“或许吧,但无所谓了,都一样的……小田,我找你是有个说法,后日战后,咱们就趁机逃了吧,带上你老娘便是。”
小田一惊,然后直接点头:“好,要是这样,确实无所谓了。”
当夜不说,翌日,不知为何,总管囚禁了魏文达女儿、自己儿媳,甚至想直接杀掉却被拦住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当日城内明显震荡。
甚至发生了魏文达旧部溃军尝试组织起来夺取西侧那段城墙却于街道上遭遇埋伏的戏码,至于百姓壮丁借城墙巡视机会趁机逃窜,就更不用说了。
这还只是下层动乱,中高层同样动荡,因为昨天晚上渔阳太守阳圭投降的消息也传来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信号……实际上,从这一日下午开始,张首席那里就络绎不绝了。
不过,主要是之前逃亡的将领和本地世族、豪强,掌握的部队、人口、产业,全都有限,而那些依然控制城池和成建制军队的太守、将军,以及有名的世族,却只有一个阳圭到来。
而这种情况在隔了一日,也就是三月廿四日凌晨时发生了改变。
“这个时候喊我?”张行被喊起来以后似乎有些起床气。“罗术打出来了?”
“没有。”王雄诞小心道。“是有人来降……”
“来降就来来降,让他们歇着,等天明就是。”张行还是有些不解。
“是一堆人络绎不绝来降,半个时辰里,断断续续有四个将军,三个太守,而且应该都是西面的居多……所以来问问首席。”王雄诞稍作解释。
“有意思。”说着,张行站起身来,便要去看看。
然而,晚春时节,夜间已经显得闷热了,张行睡的汗津津,起来后也有些燥热,衣服到了身上,居然有些黏糊糊的……可总不能光着膀子去见人,便干脆施展了寒冰真气,结果寒气一出来,又觉得皮肤紧了起来,便皱眉来问王雄诞:
“城里没动静?”
“没有。”
“那就不见了,把他们安置到偏殿里,吃喝睡都供给上,我先睡一觉,明日再说。”张行说着,直接解开衣服便躺了下去。
王雄诞没有半点惊讶和迟疑,直接应声离开……没办法,作为可能是最熟悉这位首席做事风格的人,他可是再晓得对方脾气不过,说要睡觉,那就要睡觉,说要吃饼,就要吃饼,至尊神仙都拦不住。
实际上,王雄诞见得多也晓得多一些,这位张三爷,有些时候睡觉、吃饼是有道理的,但有些时候就是变相的立规矩,而且越是其他人觉得了不得的事情,越是贵重的人物,他越拧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