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这位看上去有几分傻气的大宗师忽然望着庆国皇帝说道:“治国,打仗这种事情,我不如你……天底下也没有几个比你更强大的。所以我必须尊敬你,刚才对你不礼貌。你不要介意。”
“先生客气了。”皇帝似乎有些陶醉,微揖一礼。
然后皇帝和四顾剑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就连越来越劲的海风也遮掩不住这笑声传播开去。四顾剑的笑声是自然挟着精纯至极的真气,自然破风无碍,而皇帝的笑声,却是他久为天下至尊所养成地豪气无碍。
笑声嘎然而止,场间一阵尴尬的沉默,似乎双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场荒诞的戏剧演下去。
杀与被杀。这是一个问题,而不是一个需要彼此寒喧谈心,讲历史说故事的长篇戏剧。
而为什么庆帝和四顾剑二人先前却要拙劣地表演这一幕?
庆帝缓缓将双手负在身后,叹息了一声,不再看石阶处的两位大宗师,平静说道:“此局本是朕依着云睿之意,顺她布局之势,意图将世叔长留在此……不料云睿计划如此之疯狂。竟不顾国体安危,将东夷城与北齐也绑上了她的战车。”
他回头,没有丝毫畏怯,静静看着四顾剑笠帽下的阴影部分,说道:“大宗师久不现世。出世必令世间大震,今日二位来此,自然是事在必得,朕虽不畏死。却不愿死。所以不得不拖……朕实在不知,阁下为何却也要陪我拖这么久?”
四顾剑沉默半晌,手腕自然下垂,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怪笑说道:“为什么我对这位公公如此感兴趣?因为天底下这四个怪物,我们三个都算得上是神交的朋友,就只有这位公公喜欢躲在宫里……正因为我了解叶流云,所以我知道他地性情。如果可以,他会一个人动手,而不会等着我们这些外族人来干涉庆国的内政。”
四顾剑平静下来,对着洪老太监敬重说道:“即便公公在此,叶流云也会出手。”
他最后说了一句话,以作为对庆帝疑问的解释:“叶流云不出手,自然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也只好……看看他到底为什么没有马上出手。”
叶流云和缓一笑。侧身对四顾剑说道:“痴剑。你这时候还没有感觉到吗?”
四顾剑身体矮小,所以显得头顶的笠帽格外大。阴影一片,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但此时纵使阴影极重,山顶众人似乎也看到了这位大宗师唇角的一丝苦笑和脸上的些许异色。
众人心头一惊,心想是什么样地发现,会让一向视剑如痴,杀人如草的四顾剑,也安静了这样久。
四顾剑转身,很直接地对着众人身后,那间古旧庙宇的门口提剑一礼,沉默半晌后说道:“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些人世间的破事儿,你来凑什么热闹?”
被四顾剑眼光看到了那些官员祭祀们惊恐不已,赶紧避开,生怕被目光触及。如此一来,顺着四顾剑望过去的目光,人们分开了一条道路,露出了最后方古旧小庙地黑色木门。
以及门外穿着一身黑衣,似乎与这座庙宇已经融为一体的五竹。
四顾剑的目光像两把剑一样穿透空气,落在五竹那张干净的面庞和那抹似乎永不会沾染灰尘地黑布上。
然而五竹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反应。
四顾剑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候,庆帝又笑了起来,只是此时的笑声却自如了起来:“阁下来得,老五为何来不得?”
皇帝敛了笑容,冷冷地看着四顾剑。
叶流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四顾剑说道:“围山的时候,范闲在山上……他自然也来了。”
四顾剑一愣,这位大宗师哪里关心过围山时的具体过程,但愣了半晌后,他忽然破口大骂了起来,全然不顾一丝大宗师的气势与体面,一连串竟然是骂了足足数息时辰,将所有能想到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
“狗日的……云之澜和燕小乙这两个蠢货!把那个小白脸围在山上干什么?”四顾剑气喘吁吁骂道:“这是要阴死老子?”
他忽然神情一凛,寒寒看着庆国皇帝,嘲笑说道:“带着范闲上山,便找着这么一个好帮手……难怪你一点不怕……看来先前说错了,治国行军我不如你,压榨自己的子女亲人。这种本事,我更不如你。”
庆帝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很明显,不论是四顾剑还是叶流云,对于忽然出现在大东山巅庆庙的五竹都感到了强大地震惊与警惕。
虽然他们是大宗师,但是过往的历史与这世间神妙的偶然发生,已经证明了许多事情,不然四顾剑也不会腆着脸把王十三郎送到范闲地身边。将那个心性执着最似自己,却格外温柔的关门弟子扔了出去。
不就是因为这个瞎子吗?
四顾剑忽然望着五竹静静说道:“你不要参合这件事情,下山吧,这皇帝不是什么好鸟……我们这些老家伙给你一个保证,范闲这辈子绝对会风风光光,就算不在南庆呆,去我东夷,我让他当城主。”
场间众人依然安静。但眼睛里却开始展现出震惊与惶恐的表情,他们不知道那个站在庙门的黑衣人是谁,竟能让两位大宗师在刺驾前的一瞬间停止了下来,竟然能够让四顾剑,那位一向狠辣地四顾剑。许出了这样大地承诺。
大宗师说的话,没有人会不相信。
所以人们更好奇,那位和小范大人息息相关地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皇帝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因为他发现五竹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
五竹思考了一会儿后,缓缓说道:“不好意思,范闲让我保住皇帝的性命。”
如同叶流云一样,四顾剑也张大了嘴,陷入了那种比看见五竹还要震惊的神情之中,半晌后才摇头说道:“三十年不见,想不到你竟然变得话多了……如果不是知道是你,只怕还以为你是被人冒充的。”
五竹摇了摇头。懒得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
四顾剑正了正头顶的笠帽,说道:“五竹,我们当年是有情份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对你动手……你要知道,从牛栏山之后地这两年,我对范闲可是容忍了很久。”
众人再次心惊,暗想当年的情份是什么?
五竹微微一怔,想了半晌后轻声说道:“你那时候鼻涕都落到地上了……脏的没办法。”
四顾剑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现在也一样的脏。我现在还是那个十几岁还流鼻涕的白痴。如何?要不要还陪我去蹲蹲?”
五竹唇角渐翘,似乎想笑。却终究是没有笑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四顾剑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将剑收回身旁地鞘中。叶流云一惊道:“干嘛?”
四顾剑指指洪老太监,指指五竹,又看看叶流云,没好气说道:“两个打两个,傻子才动手。”
叶流云苦着脸说道:“可你……难道不是傻子?”
“我是傻子。”四顾剑认真说道:“可我不是疯子。”
场间包括庆国官员和祭祀还有几名太监在内的众人,其实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传说中的人物,看见在人类心中有如天神一般的大宗师。在初始地敬畏害怕之后,此时再看了这几幕对话,心中却生出了无数荒谬感觉。这几个像小孩子一样斗嘴斗气的老头儿,难道就是暗中影响天下大势二十年的大宗师?
皇帝着这一幕,等待着大剧的落幕,心中一片宁静。
如果四顾剑和叶流云真的退走,这幕大剧,便成为了一场闹剧。而四顾剑也不是真的白痴,他当然知道,如果真的让庆帝活着回了京都,会带来多么恐怖的后果。
四顾剑扯着嗓子骂道:“反正二打二,老子是不干地,那贼货再不出来,老子立马下山。”
皇帝听着此言,瞳孔微缩,面色大寒。
有流云沉浮于山腰,有天剑刺破石径,有落叶随风而至。
风过光散,一须弥间,第三个戴着笠帽的人,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很自然地飘到了山顶上。
苦荷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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