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节车厢很快就热闹了起来,有抱怨昨天晚上太冷的,有嫌火车声音大睡不着的,有欣喜今天好天气的,有计算着还有多久到站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鱼龙混杂。奚筠邗倒是没有觉得这些纷繁复杂的声音影响到了自己的清静,相反,这个时候,他觉得昨天晚上内心里面的孤独无助感被眼前这种景象一扫而光。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一个人面对那叫他异常害怕、致使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的黑暗了。他微笑着倚着窗户,细细听着这里面的每一种声音。
奚筠邗突然感觉空洞洞的肚子开始拼命叫起来,“咕噜噜,咕噜噜”,像一支节奏感很强的乐曲,可惜现在这支曲子没有丝毫的美意,反而让奚筠邗充满了笑人的尴尬和难堪。他细细一想,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夜没有吃东西了!若是这一夜完全是靠睡眠抵挡过去的,那他并不会像现在这样饥饿,可是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度过的是怎样的一个黑夜啊!他想起来上车之前买好的食物就放在头顶上方的行李架上,他起身取出一个涂满奶油的面包对准就是几口下去,把眼前咄咄逼人的饥饿感压了下去。他记得自己原先一点也不喜欢奶油这种东西,全是后来叶小画经常带他去吃这种面上涂满奶油的面包后他才慢慢接受了,再后来,吃奶油面包竟然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习惯。他吃的时候偶然间看了陈可芳一眼,她一只手抱着孩子另外一只手拿着刚冲好奶粉的奶瓶,用嘴轻轻地吹着,应该是怕开水太烫会伤到孩子。那孩子呢,不哭也不闹的,还在襁褓里睡得正香。看着陈可芳的不便和脸上露出的略微倦意,奚筠邗心生怜惜,想过去帮她一把。就在他刚想伸出手的当儿,秦阿姨却已经拿住了奶瓶,对陈可芳说道:“来,丫头,这个给阿姨,你两只手都抱着孩子,你这样一只手不安全。”
陈可芳看着秦阿姨,顺从地照着她的话办了,这一路来她一定很希望有个人能够帮她一把,帮她分担一些照顾孩子的重担。她现在心里觉得秦阿姨真像她母亲,因为只有母亲才最会疼惜自己的女儿。真的很感谢你,秦阿姨!
虽然不是自己提供了帮助,但奚筠邗同样开心和骄傲,他感觉到了一种很强烈的温馨感觉正在他的身上蔓延,不,不对,不光是他身上,是整节车厢、整趟列车、整个世界!
不一会以后,车厢里来了一个推着手推车叫卖各种零食的新疆维吾尔族姑娘,这让这种温暖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些。
奚筠邗听见“旅客朋友们,早上好,经过一夜的旅行,辛苦了。我相信你们的肚子一定饿了,这里有花生、豆腐干、瓜子、牛肉干、面包、各种饮料,还有香烟啤酒啦。”的声音的时候,一位戴着一顶精致的紫色小毡帽、梳着两条长辫子、笑起来像一朵开在天山的雪莲一样的新疆姑娘已经走进了这节车厢,奚筠邗迅速将她打量了一番。
“有没有沙琪玛,奶油味的?”前面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问。
新疆姑娘笑着熟练地从一堆看似杂乱无章的食物里快速地找出了一袋奶油沙琪玛递给了那个三、四岁的孩子,看见自己爱吃的东西像变魔术一般地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小孩子高兴极了,给了新疆姑娘一个大大的憨笑。新疆姑娘没有着急朝孩子的父母要钱,而是伸出雪白的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头,也给他送去一个美丽的微笑。一刹那,这个温暖的笑容完完全全留在了奚筠邗的脑海里,以至于许多年以后他仍能够清楚地记起它是一个阳光遍洒的早晨、在一列飞驰的列车中、一个善良美丽高贵的新疆姑娘送给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的。
在孩子那里停留了十几秒钟后,新疆姑娘从孩子的父母那里拿到了属于她的劳动成果——6元钱,然后仍旧是带着笑容地对他们说了一句“热合买提”后便推着车往下一个顾客那里走了,奚筠邗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是“谢谢你”。接下来不知是由于那个新疆姑娘长得很好看还是她温暖的笑容带来了别样的享受的缘故,车厢里买她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纷纷慷慨解囊,你一样我一样的,将新疆姑娘围了个水泄不通,也让她忙得不可开交。奚筠邗一直在远处看着她,她从进车厢开始脸上的笑容就从来没有中断过,就算是最忙碌、她额头上渗出了汗水的时候她也仍旧很开心,尽情地笑着。
新疆姑娘走到奚筠邗身边的时候已经是十多分钟以后的事情了,此时她的手推车里的东西几乎已经卖掉了一大半。她用她清澈的声音再一次叫喊起来,很显然,她心里相当高兴和兴奋,这种兴奋自然而然地蔓延到了她的叫喊声中。
奚筠邗上车的时候其实已经买足了火车上需要吃的东西了,可是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了新疆姑娘推过来的车里面,从中选了一袋最便宜的花生。奚筠邗把钱给她的时候得到了预想中的那一句“热合买提”。当这一句“谢谢”真的落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他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新疆姑娘的灿烂笑容带来的温暖,奚筠邗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种温暖的感觉来自于她对于别人的尊重、对于工作的热情、对于生活的热爱以及对于人性的歌颂。
陈可芳怀里的孩子突然醒了过来,啼哭声从无到有、由小到大,最后整节车厢都充满了她尖锐的哭声。陈可芳赶紧哄她,可是小家伙似乎并不买她妈妈的账,继续释放着积攒了一整夜的哭声。眼看谁都哄不住这孩子,几个大人,包括秦阿姨、陈可芳还有前座的几个上了年纪的大妈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焦虑。凡是做过母亲的女人,最犯难的问题也许就是如何止住娃娃的哭声了。
“小妹,我来抱抱看。”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来。
陈可芳抬头一看,竟是那个还没走远又返回来的新疆姑娘。陈可芳看了看她,面露难色,似乎有些不情愿,这也不怪她,毕竟谁会把自己孩子平白无故地交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呢?这个时候还是热情的秦阿姨出来圆场,她说:“丫头,你把孩子给这个姑娘抱抱吧,她没准儿可以哄住孩子,你放心好了,秦阿姨在这里呢。”
有了秦阿姨的劝说,再加上眼前这位姑娘确实长得善良美丽,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陈可芳这才安心地将闹腾得不行的小家伙递了过去。说来也奇怪,孩子一进入她的臂弯就立刻止住了哭声,还频频冲着新疆姑娘笑,乐呵呵地吮起自己的大拇指来。新疆姑娘示意陈可芳把冲好的奶粉给她,陈可芳想都没想就顺从地递了上去。那孩子估计是饿坏了,三口两口就把小半瓶奶粉喝了个精光,嘴角还有留下一条长长的奶渍痕迹。当新疆姑娘笑着把孩子还给陈可芳的时候,陈可芳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谢谢你”,那姑娘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份谢意,用美美的笑容回应着。
新疆姑娘推着车走远了,奚筠邗感觉她这一趟来好像给自己的心里一下子注入了数不清的正能量,让他原本略显单薄空洞的灵魂变得充盈而又实在起来。这个戴着一顶精致帽子的美丽善良的新疆姑娘在最平凡的岗位上却做出了最不平凡的成绩,她的每一次如花一般的笑容都温暖了沿途旅客疲惫焦灼的灵魂,她用自己的行动感染了像奚筠邗、陈可芳、秦阿姨这样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她让他们学会了以诚待人,用一颗真心温柔地与这个世界相处。
新疆姑娘叫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直到最后完全被火车行进的声音掩盖住,奚筠邗知道她已经在另外一节车厢了。可奚筠邗的脑海里却怎么也拿不掉那份专属于她的记忆,她的样子、身形、服饰、声音、笑容,甚至是头发的长度都永远地留在了那里面。这种记忆和怀念无关风月,只关乎对于美好的不懈的渴望与追求!
回过神,奚筠邗听见秦阿姨在跟陈可芳说话。
“刚才那姑娘真好,人长得好,心也好,我要是能有这么一闺女,我肯定做梦都会笑醒。”
陈可芳呵呵笑了,说:“那个姐姐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想不到对哄孩子这么能干!”
“像这么好的姑娘现在可难找喽,唯一可惜的是做火车推销员委屈了她,她应该有一份更好的工作。”秦阿姨有些心疼起来。
奚筠邗见势插了进去:“没关系的,她这么优秀,过不了几年一定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工作,现在她只是在锻炼自己!”
秦阿姨似乎对奚筠邗的答案很满意,对他呵呵笑了笑,然后和陈可芳一起去逗孩子开心了。
奚筠邗又往车厢那头望了望,虽然没有再见到新疆姑娘的影子,但他似乎能够感觉到她的存在,感觉到她那如春日阳光一般温暖醉人的微笑。
那张像雪莲一样圣洁的脸啊,愿你永远都得到美丽和精彩地庇佑!
把孩子安顿好之后,陈可芳才有时间来吃她的早餐,只是这最享受的时刻都不得不在一只手抱着孩子的情况下进行。她的早餐简单极了,只是一掰昨天上车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已经冷掉了的玉米。奚筠邗看着她吃力的样子,忽然之间鼻子一酸,立刻想到自己小的时候爸爸或者妈妈会不会也像现在眼前的陈可芳一样艰难地、吃力地在自己的生活和照顾他的生活之间来回奔波。他已经记不清除了,所以现在当他尽力地去想象那一幅让人看到就会心碎的画面时不知不觉间泪水就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他赶紧闭上眼睛,但是丰盈的泪水由于突然关闭的眼睑而从两边的眼角处瞬间倾泻了下来,在他温热的脸颊上划下两道粗壮的痕迹。他睁开眼,发现陈可芳正在吃玉米,秦阿姨正和王依依他们聊天,都没有注意到他流泪的细节,他立刻用手背拭去了脸上的痕迹,然后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陈可芳孩子肥肥的婴儿脸微微笑起来。
很久,大概有一年多的样子,奚筠邗从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他总是害怕哭泣,尽量避免者眼泪这神伤的东西,但悲天悯人、多愁善感的性格却又让他做不到那般。他记得上一次在别人面前哭得肆意妄为、酣畅淋漓的时候,他正在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里。不过这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现在还是让我们把视线调回到这列正在飞速前行的列车之中吧。
太阳的升起意味着一天的开始,也就意味着人们活动的开始,车厢里各种各样的声音蜂拥而起。这奚筠邗来说是一个宝贵的学习机会,他可以从各种谈话中学习各方风土人情,也可以学到一两个难懂的方言,可是唯一让奚筠邗难以忍受的是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一起飘来的浓浓刺鼻的、让人窒息一般的烟味。奚筠邗抬头往车厢两头连接处望了望,看见那里或两个三个,或三五成群的人,他们有的手里夹了根正冒着腾腾的烟气的香烟不说,耳朵上还嵌着一根,胸前口袋里别着两根。奚筠邗忽然看见那个汉子也在那群人中间,嘴里正叼着一根烧到一半的香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吸到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最后无声地又把烟吐了出去,好像是要把生活无故强加给他的所有痛苦都一并吐出来似的。
以前的奚筠邗从来都没有弄明白一件事,既然吸烟既费钱又伤身体还污染空气,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前赴后继地、义无返顾地拜倒在香烟的面前?
现在奚筠邗或许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些眉目,或者说其中的一个答案,那就是无奈。我们幸福着并不代表其他人也幸福,或者说不代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幸福。当我们享受着良好的教育、接受者积极的价值观、拥有者衣食无忧的生活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其他一部分人或许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教育、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说过吸烟有害健康;或许他们早早地就得背负起生活提早放下的重担,吸一根烟可以缓解掉他们暂时的疲倦和痛苦;或许他们生活的圈子里面所有的人都在吸烟,而唯独他们不那样做的话就会被当做异类,就会被孤立和排斥。
越长大,经历越多,接触的人越繁杂,就越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他们的难处,都会有他们的情非得已,所以就越懂得了包容和原谅。
这又给奚筠邗好好上了一课,眼睛看到的和心里想的并一定是一致的,心里想的和事实也不一定是吻合的。
多听、多看、多想很重要。
虽然浓重的烟味并没有减弱多少,奚筠邗却忽然感觉轻松多了。他抬起头审视了那群拥挤在狭小空间里、抽着烟的人,发现他们都拉着一张张沧桑、愁苦、衰老的脸,烟气在带给他们暂时性解脱的同时也加速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奚筠邗忽然很想走过去到他们的面前去制止,犹豫了一会后那群人便散了各自回到了座位上。奚筠邗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这次相比上次没有制止小偷,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哎,随它吧,生活就充满了不定数,何必要去较真每一件事情的对错呢?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就放任一件件模棱两可的事情从我们身边溜走吗?
“看,快看,”陈可芳摇着孩子的小手对着窗外兴奋地喊起来,“这是外婆家种的那种水杉,漂亮吗?妈妈小时候就经常爬到这种树上去玩呢!”很显然陈可芳正教她孩子认识这个世界。
奚筠邗循声望去,只见火车正经过一片巨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棵棵笔直高耸、披着一层褐黄色外衣的水杉树构成了一道壮观雄伟的风景线。和陈可芳一样,奚筠邗也认识这种树,不光认识,他还知道每年的二月是它的花期,十一月是它果实成熟的时候,知道它长在什么地方的时候生命力最旺盛,知道它为什么长得这么笔直,容不下一丝丝的弯曲,他熟知这种树的一切。眼下正是它繁衍生殖、创造出下一代、为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以及生命延续轮回做出卓越贡献的时候!奚筠邗仔细看了看,每一棵泛黄的水杉树梢尖部都垂下一大串饱满的、金灿灿的果实,有几棵的树枝甚至被这沉重的子代压得直不起腰来了。
密密麻麻的水杉似乎是顷刻间全部涌了出来,任凭火车呼啸的速度再快,接连跑了十多分钟也没有跨越过整个连绵的水杉群铺成的这一幅醉人的画卷。这却让奚筠邗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心里深深明白,时常出现在他梦里,时常浮现在他脑海里,时常印在他记忆中的就是眼前的这种树。它曾经,给他带来过,今后也会一直带来,生活下去、期待未来的勇气和信心,给他送来遥远而又亲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