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赋定睛端看,脊背又一直,向案下的增儿道:“户册上明白记录,令堂潘氏,系丰乐县大潘乡人士,三十二年前嫁给顺安县北坝乡男子丁小乙,二十二年前生一子,名增康。十三年前丁小乙病逝。令堂携子改嫁丰乐县小豆乡曾栓柱,曾栓柱系鳏夫,无子女。你随母改嫁后改姓曾,名字从增康改成增儿。之后你继父与你母亲再无子女。”
增儿如被雷击般呆住了:“不,不可能……这户册是编的!大人!府尹大老爷!大理寺的青天大老爷!这是张前知县窜通衙门里的人编了假的陷害小的!!!求青天大老爷给小的伸冤!!!”
谢赋起身将户册呈与冯邰:“府尹大人请看,户册纸张笔墨,绝非临时伪造,亦不可能夹页添删,记录的其他人家种种亦可核对。更有户房文吏为证。请大人详细查验。”
冯邰皱眉接过户册,沈少卿也一同观看:“确实不像伪造。”
增儿仍喊冤不迭。张屏平静地看着他:“是否伪造,将曾栓柱与令堂请来县衙询问,再查顺安县那边的户册,或求证于顺安县北坝乡的乡民,即可得知。你何必如此?”
增儿打了个冷战,张屏再道:“你说户册是假的,应是之前的户册没写令堂改嫁之事。但三年前,谢大人重新整修的户册,将县中人家一一查访,详录于卷宗。”转身又向堂上道,“这次如此简便顺利,正要多谢谢大人。”
谢赋坐回案后:“过奖了,正如先生方才所言,没这份户册,你们也能查出来。”
冯邰咳嗽了一声。
谢赋立刻正一正神色:“嫌犯,你还有什么话说?”
增儿哽咽道:“小人幼年时的事情,记得不大分明了。”
谢赋道:“令堂改嫁时,你都快十岁了,这时的事还记不清,你确实挺健忘。”
增儿又辩道:“如县丞大人所说,小的在北坝乡时,才几岁,怎么可能跟杀人灭门之事有关?”
张屏道:“现在讲的不是那个案子。请勿攀扯。”
谢赋点头:“是,嫌犯先不要扯别的,只回答问话即可。”
冯邰又咳嗽一声。
谢赋再坐直几分,张屏拱手:“大人,能否传一壶酒楼的证人?”
谢赋问:“全部传来?”
张屏道:“只把昨日巳时到申时在酒楼当值的伙计带来即可。”
冯邰淡淡开口:“子时已过,你所说的昨日是哪日?”
张屏躬身:“废员错了,多谢大人提点。是前日巳时到申时当值的伙计。”
冯邰冷哼一声。衙役一溜烟奔出带人,不一时证人带到。
张屏询问:“在贵店不远处街边卖花的刘妈妈,通达客栈的小伙计徐添宝,又名得发,这两人诸位是否认得?”
几个伙计怯怯望向堂上,谢赋道:“张先生所问,即是本衙想问的,如实回答便是。”
一个略胆大的遂道:“刘妈妈常在街上,平日里肯定见过,但小的忙碌,也没相好可送花儿,不曾照顾过她老人家的生意。至于得发……是其他店的伙计,小人与他就更无交情了。”
张屏道:“在下所说认识,是指见面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并不涉及交情。”
另一个伙计道:“那肯定认得。刘妈妈成天在街边出生意,通达客栈离得不远,得发平时进进出出,必然脸熟的。”
张屏再问:“当下已过子时,按照时辰来算,前天中午,午时到未时之间,刘妈妈与得发有无到过酒楼?”
几个伙计再打量堂上,又偷瞄增儿。谢赋道:“勿要东张西望,如实回答。”
一个伙计点头:“有。前日下午要封街,中午来酒楼的客人也比以往少。见到刘妈妈,小的还挺稀罕,从未见她到酒楼里来过,开始小的还以为她是来找人的,结果她老人家说,她外甥要请她吃饭,不知人是否到了。这时小的们就将她先请进堂内,因是女客,在大堂后角那处拿屏风隔了一道,先让她老人家坐了,过了不多会儿,得发就来了……”
刘大爷倒抽了一口气,打出一个嗝。冯邰威严向这方一看,刘家三子赶紧抱住老父。
张屏继续询问:“招呼刘妈妈和得发,给他们端茶倒水点单传菜的可是你?”
小伙计摇头:“不是。”眼又向某处瞄。
张屏追问:“是谁?”
小伙计吞吞吐吐道:“小的只是门前迎客的,客进门哪个接着不归小的过问,故而记得不太分明……”
谢赋冷笑道:“是记不分明,还是怕得罪人有心包庇?”一一扫视其余众伙计,“你们的记性也都这么不好?”
几个小伙计忙都称罪,那名答话的小伙计更连声道不敢,另一人叩首:“大人,小的们岂有胆量堂上作伪包庇,实在是每日忙碌,须得想想。刘妈妈进店,本是小的先迎着,之后增儿过来,小的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张屏问:“确定是增儿?”
几个小伙计纷纷发誓绝不敢说谎。
张屏再问:“之后一直都是增儿在招呼他二人,有无他人一同?”
一个小伙计道:“布置座位拉屏风的时候,小的去搭了把手,之后刘妈妈坐下,端茶倒水,得发进店,迎他入座,都是增儿一个人了。”
其他人接话:“对对,从他二人坐定到出店更都是增儿一个人侍候……”
刘家父子一直愕然看着,刘大爷哑嘶一声,挣开儿子们的手臂:“竟然是你……我家老太婆与那小子竟是去了酒楼!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没人说——”
刘家三兄弟抱住老父。
“是儿子的错,儿子没往那边找。请父亲先抽儿子!”
“父亲,公堂之上,先等大人问完了再说!”
“府尹大人在啊,爹,咱不能闹~~”
谢赋拍惊堂木喊了声肃静,衙役上前将刘家父子挡到一旁,增儿又梗起脖子:“刘妈妈与得发来酒楼吃饭,确是小的招呼的。只因大人方才没问,小的也没想到这与他二人被绑了下毒有什么关系,就没说。但那日小的在酒楼当值,直到傍晚,这堆人也能作证。小的又不会分身术,如何对他们两个下手?”Μ166
张屏问:“刘妈妈与徐添宝在酒楼待了多久?几时离开?”
增儿道:“没待多久。点了两个凉菜,四个热菜,一壶酒,一甜一咸两道汤。小的可报出菜名。当天下午要封街清道,他们没到未时就走了。”
另一个小伙计道:“是,小的可以作证。当时衙门的差爷还过来巡看了一回。之后店内的客人都陆续散了。未时便没有客人了。”
谢赋眯眼:“为何你等还在店里待傍晚?”
增儿又叫屈:“大人,即便关了店门小的们也是要做事的呀!打扫店内,擦擦洗洗,许多事情需忙。更因封街清道,不能立刻回去。交了戌时小的才下工,当时衙门正拿刺客,好多军爷差爷在街上。离开店铺时都要记下姓名与离开的时辰,在街上走时也被查问数回。小的戌时三刻到了家,大人尽可去查!”
谢赋看向张屏,增儿立刻也调转头:“前知县大老爷,小的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着实不知你为何要栽赃给我这般罪名。敢问你莫不是觉得小人有分身术,能这边在店内当差,那边去绑了刘妈妈与得发?即便小的会术法,小的这般瘦小身量,单一个得发就能将我一拳打倒,更别说搭个刘妈妈!我怎能一下绑他两人!就算我在酒菜里下毒,那也得有本事等他们晕了以后把他们运到那么远的地方!”
张屏问:“运到什么地方?”
增儿嗓中一抽,又抓住领口:“我怎知什么地方!天哪,不能活了!这是要在公堂之上也不放过栽赃诬陷,抓住一个词一个字也要拿我顶缸!!!既然如此,弄死我算了,何必费劲啊,苍天啊啊啊啊——”
谢赋拍了一下惊堂木:“嫌犯肃静。”
增儿猛捣胸口:“小的冤枉!我不是嫌犯!没法肃静!让前知县大老爷说,我怎么能使分身术,怎么能弄动两个大活人,运去他所说的地方!”
张屏道:“我只是不解,从未有人对你提起刘氏姨甥被下毒后,又被凶手运到了某个地方关起来,你如何知道的。”
增儿赤红双目:“人找不着了不是被运走了?难道他们是睡在大街上?”
张屏问:“你又怎知距离远近?”
增儿尖声道:“我秃噜舌头嘴瓢了说错话不成么?毫无证据凭人一句话就不依不饶定罪?请张大老爷拿上证据来。看我怎么使得分身术!有证据我什么都认!”
刘大爷喘下几口痰,颤巍巍开口:“老汉不解……我家老太婆与他无冤无仇,他到我家吃饭时,还给他炒了好几个菜。他为什么要对老婆子下手?也……也没好处啊……”
张屏道:“为了栽赃嫁祸,将他伙同散材勒索贺老板与卓老板,之后杀散材灭口的罪名按在刘妈妈和徐添宝身上。”
增儿呲牙一头扎向张屏:“你才栽赃!!!”
衙役将其按住,冯邰道:“堂上对质,有证举证,勿要玩嘴上功夫。”
增儿立刻连呼青天大老爷,这时堂外有人影一闪,张屏向堂上躬身:“禀大人,嫌犯杀死散材,已有实证。”
冯邰皱眉:“这是另一案了。此案尚有疑问未解,你却又要跳去别案,另指一罪名给他?”
增儿跟着惨呼府尹青天大老爷救命。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是要诬陷小人,将我治死。大人青天明鉴,救救小人啊啊啊——”
张屏拱手:“府尹大人,废员确有实证,且这两案扣连密切,请谢大人传一壶酒楼老板贺庆佑、通达客栈老板卓西德、仵作闵念到堂。”
未等冯邰点头,谢赋即一拍惊堂木:“传!”
沈少卿感叹:“亏得丰乐县衙门大堂宽阔,这些证人尚可站下。”
谢赋道:“多谢少卿大人夸赞。”
冯邰神色冰寒扫视他与张屏。谢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觉无比豁达,不痛不痒。张屏仍是那副样子,默立堂上。
不多时,贺庆佑与卓西德先到,吴寒趁机又斗胆小显了一把身手,让几名酒店的伙计和刘家父子并列站到两边衙役身前,不拢团占空,又方便随时控制,腾出了中间的空地。
贺庆佑看到一众伙计都站在旁侧,唯独一个增儿跪着,困惑瞥了他几眼。这时闵念进得堂内,走到堂中,跪倒在地。
“罪吏闵念,前来领罚。因卑职无能,验尸误漏,错断一名亡者死因。现已重新验得,三月初二卒于本县街头的死者散某,系中毒身亡。”
贺庆佑大惊失色:“怎么可能!”继而双膝一弯,“绝不是罪民指示人在他酒菜里下了毒啊!当日衙门分明验过尸首,说并非中毒。他用过的碗筷杯碟都没清洗,也一并验了,未发现有毒。怎会现在又验出毒?”
增儿亦抬头急切道:“正是,厨房与当日在大堂侍候的人都能作证。当日虽是小的在桌边服侍那位客人,但他所用酒菜都由专人奉上,小人只是在一旁听差遣罢了。”
贺庆佑又道:“大人已查过厨房店内,可再去查证!罪民多年前刚做饮食生意时,常遭人讹诈,说菜中有污垢虫子,轻则不付酒账,厉害的还吵嚷要赔偿。因此小店做饭菜,从准备食材起就有专人监督,大厨做菜更有一群帮厨学徒的紧盯。菜上桌之前也要再验看,时时刻刻都有他人瞧着。何况那厮本就来者不善,罪民绝不敢让他在小店吃饭时吃出个好歹!就算想杀他也得找个不会立刻想到我的法子下手啊,当日衙门不是把他的肚子都剖开验过说无毒了么!怎么会是中毒?”
一旁又有酒楼伙计出声——
“是是,小的也能作证。那位客官点得都是贵菜,他若说碗里有个灰点儿,让店里免他饭钱,小店可就亏大了。小的们一月工钱才几文,谁犯了这罪过也赔不起,哪敢懈怠出纰漏。一双双眼睛紧盯碗碟杯盏,别说下毒了,风都不能多吹一下!”
“这位不用瓷器,他用的碗筷盏碟都是特备的,不是漆器就是铜的银的,不能跟寻常碗碟一道洗,撤下之后都先堆放着了,他出门没走多远就躺倒了,碗筷什么的都在,都交给衙门验看了。”
“银器本来也能验出毒吧。”
“实不相瞒,这位的饭菜都挺金贵的,小的们留着碗碟没洗,也是想分着吃些剩下的,这是店里准的。也没谁吃后死了啊。就死了他一个。”
冯邰再皱眉,谢赋又喊肃静:“这个案子,当日本衙核批过。记得闵仵作特意申请剖验尸体。”
闵念躬身:“是。当日卑职觉得死者尸身有些可疑。突然亡于街头,或是疾症突发,或是中毒。但尸体无中毒表征,虽脸色憋紫,指甲却无乌青,口鼻未有流血,只是嘴里流出了些许黏涎。卑职用验毒之法,银片也没有变色。”
谢赋嗯道:“是否乃突发急症?据本衙所知,有不少人突然地往哪里一歪,或是睡梦中无知无觉地过去了。都很安详。”
闵念道:“死者情状有些类似中风,面皱起,口张开,手足有挛曲,并不安详。且双目有血点,口内及咽喉肿胀,直接致死原因像是窒息。但无猛烈抽搐过的姿态。窒息者必会手摆腿动,剧烈挣扎,当时看到死者倒地的人也说他没怎么挣扎过。因此卑职仍怀疑有中毒的可能,很多毒难以用银片验出,卑职便上报请求剖验,此前在文书中也详尽禀明,大人可查之。”
谢赋颔首:“不错,本衙也都记起来了。”唤人取文书。
文书也已备好,立刻呈上,谢赋接过翻看,恭敬转奉与冯邰。
“因朝廷有特律,京城及京师辖下诸县,凡有男子死亡,身份不明或尸身无人认领者,验尸存疑,无法确定死因,可剖尸查验。下官当日便依此特批。”
闵念又称罪:“然卑职无能,当时剖验,只着重查了死者肠胃,依旧未验得有毒。于是仍判断是酒醉中风。”
冯邰面无表情道:“剖验特律,本府自然知道,误判的详细容后再论。当下只说明为什么突然又断定死者乃中毒身亡即可。”
闵念伏身:“禀府尹大人,死者咽喉无故肿胀及类似窒息特征一直令卑职困惑,直到不久前才想到,死者或不是吞服毒药致死,而是因其他缘故中毒。于是重新查验了死者的鼻腔及口中,虽银针无有变色,但以活虫小畜试之,虫与小畜触碰后,皆会醉麻,且肌肤肿胀。因此,卑职断定,死者临死前,口鼻处应吸入过麻药及可令肌肤肿胀之物。”
贺庆佑脱口道:“那是尸毒吧!不敬地说一句,这都多少天的尸身了,沾上尸水和腐肌烂肉可不得有反应!”
闵念转目看他:“恰好相反,死者尸身虽有腐败,但鼻内及口中咽喉却没怎么腐坏,卑职判断,可能那麻毒之物有些防腐的功效。”
冯邰神色仍肃若铁板:“你初次验尸时,并未验得这些。亡者死后,有许多人接触过尸身,尸体更被人从义庄盗走,摘取内脏,填充粉末后放置在知县住宅的冰窖内。此后又放置在县衙内数日。即便你当下验出的确实是麻药及毒物,也极有可能是被其他人施放在尸体上的。若不能证明是死者生前所中,且因此致死,便不可成为证据。”
贺庆佑感动地拜倒:“府尹大人英明!”
一壶酒楼的伙计们纷纷跟着磕头,高呼青天大老爷,卓西德屡次想暗示贺庆佑不要多话,都没能拦住,眼见此情此景,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看房梁。
闵念沉声道:“卑职能证明死者是死前接触到这些药物。死后施放之药,即便将亡者浸于药中,也只能存于肤表,顶多渗入肌肉。唯独生前所中之毒,流进经脉骨髓,上溯入脑,令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因此只需用长针从后脑和脊背穴位中探入,取少许浆髓验之即可。卑职方才已经查验,确定无误。可随时再次验证!”
贺庆佑僵住,一群伙计呆呆噤声。
冯邰面色仍旧寒肃:“本府稍后再看尔等复验。暂以你之查验为准。死者又如何中毒?”
张屏道:“禀大人,死者从一壶酒楼出来后,有许多人可证明,他只是独自在街上走,未曾触碰过他人,口鼻也没有凑近过任何东西。证人包括通达客栈卓老板派来跟踪死者的人。大人可随时传唤询问。所以,死者是在一壶酒楼内中了毒。”
冯邰道:“但死者的饮食器皿中未曾验得有毒,如一壶酒楼诸人的供词,也没人有机会下毒。你如何证明,这件事是增儿做的?”
张屏道:“回大人话,以验尸所得结果可证,死者所中之毒,并非饮食摄入。只可能是将毒下在死者吃完饭后用来擦脸擦手的手巾上。废员已查证,一旁听候差遣、传话及准备手巾这些事,都是增儿一个人做。能用这种方法下毒的就只有他。”
酒足饭饱后,乖巧的小厮递来一个刚拧出的,热腾腾香喷喷的湿手巾,岂知这手巾上却有取命的机关。
“死者拿手巾擦脸,药物被吸入口鼻。此后因吸气、饮茶、漱口及吞咽唾沫深入气道咽喉。出酒楼一段时间后,药效发作,死者气道咽部肿胀窒息,但身又中麻毒,倒地后不能剧烈挣扎。如此身亡。”
增儿眼中血丝暴起:“胡扯!血口喷人!你们这些衙门老爷都是一伙的,窜通作伪陷害于我。你所谓麻药就是蒙汗药之类,戏文里都有演,中了之后过一时就会醒转,怎么可能这些天还能从尸体里查出来!都是你们做的戏!”
闵念道:“药入人体,经血脉循环,会由汗液呼吸排泄散去药力。然而死者药效发作后便身亡,药力未能尽散,存余体内,成为证据。”
增儿在衙役的压制下仍挣扎吼:“你说毒在手巾把子里就一定是我下的?我在酒楼当差,服侍无数客人。从东家到其他人都能给我作证,我待这位爷从来都恭恭敬敬,他也没打骂过我,好端端的我杀他做什么?还特意弄这药那毒,我犯得着吗?我有这么大能耐吗?”
张屏却看向他的双脚:“你的靴子,与其他伙计穿的有些不同。”转身一揖,“可否请大人着人脱下这双布靴。”
冯邰冷冷道:“本府只是旁听,汝自向谢县丞请示。”
张屏转个身,谢赋顿时抖擞起精神,又坐正唤衙役道:“除下嫌犯的靴子!”
衙役麻溜地领命,脱下增儿的布靴,一股味道荡漾开来。张屏道:“大人请再唤一壶酒楼的伙计随意一人,脱下靴子与这双对比。鞋面与鞋底之间包边的布和针法不太一样。”
一名一壶酒楼的小伙计慷慨出列,脱下布靴,衙役将两双鞋并列托起,把靴筒折叠,先呈给谢赋。
谢赋屏住呼吸,定睛一看,从牙缝中道:“布料质地似不有不同,嫌犯这双的包边细看缝得有些粗糙……”
只说得这一句,他便觉得某种气味直灌进嗓子眼里,内心一阵翻腾。
衙役撤回布靴,犹豫着要不要呈给冯邰和沈少卿。幸而张屏立即道:“再请拆去布边,切开鞋底。”
谢赋蜡黄着脸道:“拆。”
衙役依言掏出刀子,割开布边,露出一条缝隙,再一把扯开,一叠纸掉了出来,捡起展开,是几张银票。再拆另一只鞋,亦得出几张。
张屏拿过银票展开理成一叠:“共计六百六十两。请卓老板和贺老板辨认一下,这些银票是否是你们的。”
卓西德和贺庆佑立刻抬手欲接,冯邰向堂上的谢赋一看,谢赋马上道:“好的,本衙准许。贺庆佑和卓西德,你二人看看这些银票,能看出什么?”
卓贺二人赶紧锁回手,道了声领命,方才接过银票,各自看。
增儿又大呼:“怎会有这些!小人不知怎么会有这些!这双布靴不是小人的,刚才张前知县和几位老爷把我单独叫到小黑屋,现给我套上了这双靴子,就是为了栽赃!”
张屏面无表情看看他:“每个人的脚都不太一样。鞋底的磨损,鞋头顶破的位置,鞋垫上踩出的痕迹,都各有不同。拿你其他的鞋子对比即可知道。你这双鞋气息如此浓郁,你的袜子上也有痕迹,不会是方才刚刚套上。若我等之前碰过,身上也会有余味。靴子乃你们酒楼统一配发,让其他人辨认亦可。”
增儿只抽噎:“小人着实不知鞋底的事,张前知县的眼岂能如此毒辣,连针脚都能看出,必是他事先知道!既然酒楼里伙计人人都有一样的布靴,他也可能是从其他人那里买来。我一个小跑堂的,怎会有这么多钱财,他们这是不治死我不罢休,求青天大老爷明鉴做主!”
这时一旁其他的小伙计忍不住道:“小的可以作证,靴子确实是我们酒楼的靴子。样式是相同,但尺寸肯定不一致。”
“小的也能作证,就是平时增儿穿的。昨日小的不小心踩着了他的脚,左脚尖那里还有印子哩。”
“鞋脸上有块油是前天小的传菜给他时手抖滴上的,他拿墨汁染了染,小的还问他为什么不洗鞋或换一双穿,原来是鞋底有东西……”
增儿嚎哭:“原来这靴子就是从你们这买的吧!为什么要跟着一起诬陷我!平日里我未有得罪诸位的地方,为何在这公堂上做伪证要我的命,不怕我做了鬼找你们!”
一个小伙计无奈道:“我们讲的大实话,你才是反口赖,凭什么找我们呢?”
另一个道:“正是,举头三尺有神明,阴曹地府归阎君。个人因果个人受,你若做了鬼,也扰不得好人!”
谢赋又一叩惊堂木:“肃静!卓西德,贺庆佑,你二人可看出银票上有什么特殊?”
贺庆佑抽出两张银票:“这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确定是罪民的。”
卓西德亦托起一张道:“这张百两的银票是罪民的。”
衙役又将三张银票先呈给谢赋,谢赋皱眉细细瞧看:“银票上难道有什么暗记?本衙看来与其他银票并无不同。”
贺庆佑道:“回大人话,罪民的两张银票是大正升银庄在本县的分号所开。票上有大正升的印章。像罪民这样买卖做得还行的,拿现银存入大正升换票,钱庄在票上都会有标记,防止有假银伪票之类纠纷。看钤印的角压的位置可以看出。”
卓西德道:“罪民的这张票是亨通和的,与贺庆佑的银票情况相同。大人可另传钱庄的人来辨认,即知罪民供词真假。”
谢赋即又恭敬请示冯邰和沈少卿:“当下时辰不便,可否容天亮后再传钱庄的人前来验证银票,下官这里暂先继续审问?”
冯邰点头允许。
谢赋遂又看着增儿:“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叠银票会在你的靴底找到?”
增儿咬牙哭道:“禀县丞大人,靴子绝不是小人的,这些都是张前知县作局栽赃与我,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赋一拍惊堂木:“大胆,证据确凿,还不从实招来,仍自狡辩!难道要本衙动刑?张前知县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诬陷你?”
增儿仍是呜呜地哭:“大人就动刑打死我吧啊啊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张老爷盯上。故事想必也已经编好在他肚里了,让他说,让张老爷说!”
沈少卿轻叹:“真是好生刁滑。我正也疑惑,案犯为何做下这些罪过。”和蔼看向张屏,“你便解释一二?”
张屏先看看冯邰。
冯邰寒声道:“少卿问话,你且答来。”
张屏恭敬道:“禀大人,其实增儿做下种种罪行,究其最初缘由,十分简单,就是图财。”
对钱财的贪念歪曲了心智,世间无数纠纷罪恶最常见的根由。
“十几年前,一壶酒楼的老板贺庆佑与通达客栈的老板卓西德在顺安县乡间因贪念犯下一事,得了一笔不义之财,带回县中小心藏匿,并凭此发迹。案犯增儿本是北坝乡民,随母改嫁回了丰乐县,六年前进入一壶酒楼做伙计,应是在那时,偶尔将贺老板和卓老板与当年北坝乡的旧事联系起来,于是伙同死者散材,敲诈勒索贺庆佑和卓西德,每年获取一笔钱。直到今年三月初二,因故将散材杀死。”
沈少卿问:“因为何故?”
张屏道:“增儿杀死散材,与散材的身份有关。所以散材死后,随身携带的文牒也不见了。”
冯邰不耐烦道:“堂上陈述,直说要点,勿要绕圈。”
贺庆佑打了个激灵,卓西德闭上眼,各自等待着张屏吐出那个名字,引出那件令他们夜不能寐的大案——
蔡三,蔡府。
然,张屏随后的话却大出他们预料——
“增儿杀散材,是不想暴露散材的身份,不想令贺老板和卓老板发现,散材并非他们以为的那个人,而是他找来的冒充者。”
卓西德和贺庆佑的眼不禁愕然睁大,张屏转身肃然看着他二人。
“散材就是散材,不是蔡三,更与蔡府没有半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