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雨连绵，敲打在窗沿之上。</P>
青山宗的衣裳已经不再贴身，此刻他的身上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寻常的灰色麻衣，但脸色白净，不染尘埃，一身雪白长发，完全是一名气质出尘的俊美少年。</P>
看着镜子里面那陌生的样貌，王小明没有意外，只是默默紧了紧身上衣衫。</P>
二丫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上拿着几件相同款式的衣衫，忍着不去看他，只是轻声道：“以前的衣服穿不了的，给你收在包裹里，这些贴身拿着换洗。”</P>
王小明点了点头，突然开口道：“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P>
“什么？”二丫抬起头，认真询问道。</P>
“你给我换衣服是不是偷看我的身材了？我还是处男，你现在这样子要自重啊....”王小明瞥了她一眼，狐疑的审视道。</P>
二丫先是一愣，随后祥和的面庞上缓缓流露出一丝瘆人的微笑，朝着他走去，轻声道：“小明哥....”</P>
“你...你要干嘛！啊！！！”王小明心感不妙，作势要跑，</P>
下一刻，就传来王小明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整个人被二丫拦腰抱起，狠狠的打着屁股。</P>
他用力的反抗着，可是发现自己此刻变得太小了，甚至无法反抗一名老人，最终只能哽咽而羞愤的求饶。</P>
这一幕，让门外的下人们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P>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王小明羞愤难当，回到自己的庙中，一人正常的生活着。</P>
只是有时走在村子里，所有人都投来了畏惧的目光。</P>
这些日子，破庙四周的鬼火，再加上王小明身上的各种变化，村子里传来了各种闲言闲语，认为他是某种妖怪，纷纷避之不及。</P>
那些与他曾经相熟的孩子，都被自家父母拉走。</P>
于是王小明便不再出去。</P>
二丫偶尔会带来干粮，如今的她作为一家主母，在人生的最后一些年里，也需要来回村里和城内，那里有她的产业和收养的孩子，她要安排很多事情。</P>
渐渐的，王小明发现自己记忆开始退化，有些曾经无比清晰的小事渐渐变得开始模糊。</P>
比如自己如何熬过第一个冬天，如何去往的青山宗，又如何结识的师父和各位师兄，有时认真想去，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清了。</P>
他开始常常自省，坐在庙门口，如村子间最迟暮的老人晒着太阳，经常一坐便是一天。</P>
不知不觉，他便有些掩饰不住的伤感。</P>
多少对未来憧憬着梦想的少年，年少离乡，不肯再回头。</P>
又有多少少年，背井离乡，便没有了回头路。</P>
比回忆更难熬的，便是遗忘。</P>
人死时总是充满着遗憾，所以才要修行，与天争那亿万无一的命格，才能弥补过往无可挽回的事情。</P>
他累了，然后吃了口馒头。</P>
嗯，真香。</P>
某一日，春日的暖阳里，小庙村来了一名陌生男子，衣衫褴褛，神情憔悴，身背佩剑。</P>
正是东圣剑宗的那位金丹剑修。</P>
他来到破庙外，望向那躺在太阳下被草帽盖住脑袋的身影，神色复杂而感慨，说道：“王小明，你真是让我....好找啊。”</P>
整整十余年的追杀生涯，从北域跨越到东南域，路上还被坑的跟那北域众宗大打出手，一路风餐露宿，如今的他哪里还有当初那般金丹剑修的高傲姿态，更像是一个狼狈不堪的远游剑客，落魄汉子。</P>
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坚韧意志能坚持这么长的时间。</P>
“不要跑了，如今不光剑宗，整个修行界都在寻你，插翅难逃，与我公平决战！”</P>
他漠然说道。</P>
眼前，那白发灰衣的少年仿佛正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拿下脑袋上的草帽，看向那人皱眉认真思索了很久，好奇道：“我认识你？”</P>
.....</P>
空气中片刻安静。</P>
金丹剑修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挥出手臂。</P>
“咻。”</P>
凌厉的剑气，在半空中凝练成一道锋利的飞剑，划破虚空，笔直朝着那人眉心刺去。</P>
下一秒，一柄如针芒般的雪白剑气，缓缓旋转，停在毫无反应的少年眉心一寸外，便不再往前。</P>
三道金光从王小明袖子里浮现而出，蓄势待发，微微颤鸣，似乎才反应过来。</P>
金丹剑修看着王小明那茫然的面庞，眯起眼睛。</P>
片刻后，他仔细端详，流露出明悟之色，眼神中浮现一丝怜悯。</P>
一眼望去，便是修行出了致命错错，大道受损，时日无多的迹象，古往今来，无数修士都犯过这种错误。</P>
那百年积攒的灵气疯狂外泄，流于表面，等到这股精气彻底散开，便会死去。</P>
“遗忘一切，你这样跟死有什么区别？”他摇头，叹了口气：“可惜了。”</P>
一路走来，此人在北域表现出来的战力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无论是那一路之上的尸横遍野，还是后来躲过整座北域顶尖修士的巡视，顺利回到了家乡。</P>
甚至都已经超过了作为金丹剑修的他。</P>
他等于是看着对方一步步在逃亡中变强，这等战力增长，令人生畏，若不是他在对方体内留有一道剑气，也无法寻到这来。</P>
“我现在该如何对你？直接杀了？”他问道，像是在问对方，又像是在问自己。</P>
“不要！”</P>
远处传来一阵惊呼。</P>
二丫从远方赶来，看着这一幕，疯了般跑到王小明身前，年过百岁的老人此刻如小鸡护犊子般，双手张开，死死护在王小明身前。</P>
“不要杀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了！求求你....”</P>
二丫凄声说道。</P>
身后是一脸茫然的王小明。</P>
正准备动手的中年剑客，呆呆看着这一幕，眼神恍惚。</P>
这一幕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一幕重合，似曾相识。</P>
她拼命护着他。</P>
金丹剑修面无表情，望向少年，说道：“我奉师门之命，追了那么多年，不杀？给个理由。”</P>
二丫面色惊慌，看向少年。</P>
少年看着他，睁大了眼睛，“你长的这么好看，就留我们一命呗。”</P>
飞剑凭空消失，传来一道剑气回鞘声。</P>
他原地盘膝而坐，突然闭眼，冷哼道：“有道理。我辈剑修，从不落井下石，杀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可师门命令难违，既然已经浪费这么多年，我就在此地等着你彻底死去。若是你能活下去，那么等你金丹，公平一战，我再斩你。”</P>
金丹剑修说罢便闭上眼睛，在破庙外留下，静静等待。</P>
少年被二丫连忙拉回庙内，看着那人身影，他好奇问道：他是谁？”</P>
二丫轻轻摇头，“没有，只是个路人，别理他就行。”</P>
“我是东圣剑宗正儿八经的金丹剑修！”庙外，嗓音淡淡传来。</P>
“东圣剑宗？好讨厌的名字，我要去拍他一下！”少年神色认真，捡起一旁地面上的砖头就要冲出去，连忙就被二丫抱了起来，一脸哭笑不得的无奈表情，“小明哥，听话，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P>
“呵....”门外，金丹剑修脸色阴晴不定，青一阵红一阵，觉得这些凡人真是冒犯。</P>
从这次过后，二丫每日都会陪伴在王小明身旁，哪怕偶尔有事外出也会紧紧拉着少年的手。</P>
那金丹剑修面无表情，看着二人从他身旁回到庙内，女子手上带着一把铁锁，他没好气道：“我既然说过不动手，便不会反悔，你不必白费力气。”</P>
二丫没有说话，只是固执的关上了庙门，在那可怜的破烂木板上上了一把铁锁。</P>
时间没有停滞，光阴的长河缓缓向前，滚滚洪流不可阻拦，一切都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P>
王小明的遗忘症状越来越严重了，恢复了最寻常的少年心性，很多事情都已经忘记，贪玩好动，平日都需要人照顾。</P>
这一日，二丫因要事返回城里，王小明一个人偷偷溜出破庙，绕过那好似闭目养神睡着了的中年剑客，路过时莫名有种想拿板砖拍他的冲动，但想起二丫的嘱咐还是忍住了。</P>
他久违的站在村外河畔，被远方的风景和花鸟吸引了注意，怔怔出神，想要看一看远方的风景。</P>
“果然是你....”</P>
河畔对岸，出现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双眼凹陷，穷困潦倒，眼神中带着市井间的精明和市侩。</P>
他看着手中画像，又反复看了眼那少年，激动的浑身颤抖，指着他道：“对...就是你...哈哈哈，我就知道，刘娥那女人果然是故意庇护你，哈哈哈，你们完了，你们完了，我要告诉他们，我要告诉那些仙人！”</P>
他疯了似的，朝着远处洛阳城的方向跑去。</P>
王小明呆呆的看着那人，神色惶恐，觉得自己做了一些很错误的事情，会连累到二丫。</P>
下一刻。</P>
只见远处那人，跑着跑着，整个脑袋却径直与身体分离，飞到远处，整个身躯也倒在地上，彻底无了动静。</P>
身后，中年剑客打扮的落魄男子面无表情走了过来。</P>
王小明呆呆望着他。</P>
“你是我的猎物。”</P>
他说道：“在我杀你之前，哪怕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也别给人添麻烦，你知道现在的你在外面会造成多大的后果？”</P>
王小明神色愧疚，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P>
男人望着对方这般模样，眼神有些怜悯。</P>
修行修到如今，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如行尸走肉，还有什么盼头。</P>
但他又有些疑惑。</P>
他当年也经历过，虽然九死一生，可却没有对方这种变化，返老还童，从死走向生。</P>
寻常的剑修结金丹破那生死关隘，哪怕很难，也只是一瞬之间，但又不应该像对方这般诡异难熬？</P>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只当是对方这一世的造化。</P>
深夜，月光更盛，清辉洒在小庙村各处，说不出的清冷朦胧。</P>
小庙的院子中，王小明蹲在台阶上，沉默不语。</P>
二丫从城里回来，躺在一旁的摇椅，手中拿着针线，编织着过冬的衣服，嘴里碎碎念念着一些她在洛阳城道听途说的消息。</P>
她不知道这些消息的含义，但觉得应该对他会有帮助。</P>
“听城里面的说书人说，修行界上面会有一场盛会，在那青山宗遗址上开启。好像厉害的仙师们都会去到那里。”</P>
“还有，似乎有很多人都在找你，甚至有人打听到了洛阳城，最近外面乱得很，你白天记得别出去。”</P>
“对了，那个大会似乎叫什么百宗大会，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没关系，但你还记得吗？”</P>
王小明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就有些难过，“二丫，我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情？”</P>
二丫微微摇了摇头，“多大点事情，小明哥，别矫情。”</P>
少年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眼眶情不自禁流露出泪水，用袖子擦着眼泪，他突然哽咽道：“二丫，我感觉自己要死了，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P>
呜咽声如泣如诉。</P>
这是他第一次哭的如此伤心。</P>
在面临死亡时，在最信任的人身旁，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终究展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感受。</P>
哪怕忘记了很多事情，但那股伤心从内心最深处涌现，悲伤如流水，说不出的难过。</P>
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有一位自己的师兄面临生死关隘时，他觉得生死也就那样，没有什么可怕的。</P>
但其实不是。</P>
任何高谈阔论生死之人，皆未曾真正面临生死，而真正的将死之人，大多便又不愿说话。</P>
“不会的...怎么会呢？”二丫闻言，手上的针线活停下，轻轻将少年抱在怀中，她轻声安慰着他：“你不会死的，你真是和我们不一样，你总有一天会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到时候一切都好了。”</P>
“要是想不起来怎么办？”</P>
“那怕什么，我们都生在家乡，那便死在家乡，我都陪着你。”女子嗓音平静，但很是坚定。</P>
王小明抬起头，眼神清澈而懵懂，毫无杂念的问道；“世上真的有人能长生吗？”</P>
“嗯....或许会有吧？山上的那些仙人不都能活很多年吗？”二丫皱着眉，认真回道。</P>
“若是我能长生，以后也带着你长生。”少年终究少年，抛下烦恼，又流露出了笑容。</P>
“好。”二丫笑了笑，温柔点头。</P>
“我困了，我要睡了。”少年揉了揉眼睛，突然有些睁不开眼睛。</P>
“早点醒来，我一直都在。”二丫轻声道， 像是照顾一个年幼的孩子，温柔的摸了摸他的额头。</P>
庙外一墙之隔，站在一处墙头沐浴在月光下的中年剑客，居高临下俯视着庙中的场景，久久的沉默不语，眼神悲伤。</P>
这些日子，时时都有往事涌上心头。</P>
他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在他还未进入东圣剑宗，在一间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受尽人间白眼的可怜母子二人，也有过那么一场相似的对话，</P>
唯一不同的，那人是他的娘亲，在一场大雪天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早已被生活摧残的腰背佝偻的老妇人鲜血近乎流尽，才给他换来了那一线仙缘。</P>
“娘亲，等我去了东圣剑宗，便没有再敢小瞧咱们了，到时候想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我都买给你！”</P>
“好儿哎。”</P>
“娘亲，我这一次一去多年，你一定要等着我啊！”</P>
“好，包裹里有我做的干粮，一路小心，平平安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