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轻抚胡须，拈起在阳光下闪烁光芒的竹箸，细细端详，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我不喜欢没关系，当今陛下喜欢就可以了。老夫了解霍光，却不了解天子，我知道霍光不会动我，却不知当今陛下心性几何。所以我要试着去了解他，玩他所喜，去看明白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P>

“大人多虑了。”张彭祖笑道，“皇曾孙，啊，不，是陛下。他最重情重义，又与儿子自小一起长大，情谊匪浅。他决然不会对付张家，对付您的。”</P>

“彭祖，你太天真了。”张安世将竹箸放在案上，叹道，“《说难》写成了名篇，韩非自己却成了罪囚；吕不韦为得到秦国大权而代价昂贵，本人最终却身败名裂。自古富贵皆无定数，把自己的身家绑在别人身上，指望人家大发善心顾及年少时的情意？呵，愚蠢！”</P>

张彭祖不解：“我们兄弟三人都因您的扶立之功而萌父荫封官，大人又何必对陛下如此忌惮呢？”</P>

“你忘记你祖父是怎么死的了吗？忘记你的伯父又如何被牵连受宫刑了吗？”张安世冷笑，“老刘家的天子，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忌刻！”</P>

张彭祖的心沉落了下去，他的祖父和伯父都是在孝武皇帝手里受难的：元鼎二年，张汤自尽；征和二年，张贺下蚕室。</P>

表面上看，张汤是因被朱买臣、王朝、边通等人合谋陷害，自杀而死。但实际上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天下第一的酷吏是被皇帝利用殆尽后抛弃，甚至人死了以后武皇帝都还要假惺惺地表演惋惜，晋升他儿子张安世的官职。</P>

征和二年，巫蛊爆发，身为卫太子属臣的张贺本也要连坐。是父亲替身而出，向武帝求情，才最终获得宫刑替死的恩典。</P>

人人都道张安世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殊不知他也曾拥有过年少轻狂的恣意人生。是父亲和兄长用鲜血告诉他皇权的残酷，让他认清了在官场的生存之道，才会封心锁爱，再没投靠过任何当权者。</P>

武帝、昭帝、霍光、刘病已，大汉朝廷风起云涌，张安世始终站在权力最中心看着这些实际或名义上的国家领导人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不是他张安世天生性格冷血，而是权力是世间最容易上瘾的毒药，他不能随这些人一起饮鸩止渴。</P>

见张彭祖怔住，张安世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骖乘之事，所有人都只看到了陛下面对大将军时如芒在背，和老夫谈笑风生。却不知，这正是当今天子想让世人看到的本意啊！”</P>

张彭祖垂手，拜礼：“大人赐教。”</P>

“拜谒高庙的路上，陛下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另有深意的。”张安世抚着张彭祖的背，轻叹，“他表扬我曾经阻止你伯父称赞他的行为，是为了让我安心。暗示当初虽然我有眼不识泰山，可如今他纵使飞黄腾达、位尊九五，却也不会怪罪张家。这不仅是在感念掖庭令的养育之恩，更是在向我施恩。”</P>

张彭祖点点头：“大人顾虑得对，既然施恩，必会图报！”</P>

“不止。”张安世却摇摇头，“我将张敬嫁给了霍山，他却道喜。其实是为了警告我，他可以容忍我和霍光结亲家，却不可以结盟。他提拔张家的子孙，是在向我示威。”</P>

“恩威并施，不愧是他！”张彭祖也笑了，“您在下车时与陛下谈笑风生，想来已经将此事妥善解决了。”</P>

张安世点点头：“不错。老夫表现得胆小谨慎，虽然没有跟陛下表忠心，却也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彻底投靠霍光。陛下如今根基未稳，需要的不是拉拢盟友而是不能重蹈刘贺覆辙为自己树敌，所以陛下很满意。”</P>

“唯唯诺诺，恰恰是最好的表现。”张彭祖再拜，“小子受教！父亲和陛下都是政治英才，能得如此指点，胜过闭门苦读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