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候,夏雪正打扫办公桌,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来人双手放在她办公桌前的玻璃隔板上,笑得一脸谄媚。
“什么时候来报到的?环境还适应吧?那个……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说!”常义一副体贴下属的样子。
夏雪手上的抹布立刻爬上玻璃隔板:“请让让!”
常义见状就知道自己是结结实实把人得罪了,只能认错:“还生气呢?中午那会儿是我不对,你别介意。”
其实夏雪也不至于为那几句话就生气,她只是觉得这人还没见她面,就那么轻易地对她下了定论,这多少让她有些不太舒服。但是夏雪又想到这常义好歹也是她的上司,但放得下面子来向她当面认错,也就不再计较了。
“算了。”夏雪无所谓地说。
常义一听,笑了:“那晚上我做东摆个局,就当给你接风,顺便赔罪!”
夏雪本来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人,但是见常义这么热情,于是一笑泯恩仇,爽快地答应了。
常义是个搞气氛的高手,一顿饭下来,众人都已当夏雪是自己人。
酒过三巡,有人提议到附近酒吧续摊,夏雪有点为难。回去晚了万一吵到李明华睡觉他又要给她脸色看了。但是一帮同事盛情难却。
她只能先跟去,到时候再找机会开溜。
一帮人打车到了酒吧,刚到门口常义就接了个电话。
“喂?在蓝调呢……都是我部门的兄弟!你快点过来,别开车啊,我们喝点儿!”他盛情邀请电话那边的人一起来玩。
夏雪听得出,起初对方似乎不愿意。但常义磨人有一套,那人终于还是妥协了。
挂上电话,他跟众人解释:“我一发小。”
没一会儿,他说的那个发小就到了。
常义拉着来人一一介绍给同事们:“这可是我的亲兄弟,学识渊博一表人才!来大家认识一下!”
介绍到夏雪的时候,那人探过身将骨节分明的右手伸到她的面前。距离拉近的一瞬间,他原本隐在暗处的脸暴露在了酒吧的灯光之下。
男人看到夏雪也是一愣,随即微笑着说:“你好。”
常义好奇地问:“你们认识?”
陈文铮已经坐回原处,夏雪听不清他说什么,但看他口型大概在说:“我的病人。”
说不上为什么,夏雪心里竟然有点失落。
4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夏雪不喜欢这样的气氛,每次被朋友拉着去酒吧玩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唯独第一次的情形她至今都记得。
那是她大二那年的事情。一向不怎么爱搭理她的舍友刘莉莉突然主动地邀请她参加一个和电子系的联谊活动,还特意告诉她不用花一分钱,所有开销都是电子系的男生请客。
其实她对那些联谊不感兴趣,但她怕自己太不合群,就答应了下来。
那天到场的女同学每一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唯独夏雪土里土气的显得有些不入流。
到了酒吧,夏雪才明白这地方有多不适合她。她本想坐一会儿就走,但是刘莉莉说这酒吧是按照人头收费的,她要是好意思走她就自便好了。
这么一说夏雪也挺不好意思的,但她实在不想像个傻子一样杵在他们之间,格格不入。她起身去卫生间,却在卫生间门口被一个陌生女人拉住。
那女人塞了十块钱给她,口气不太客气,托她去买包卫生巾。她不知道那女人为什么偏偏找到了她,但后来她知道了——她和这里的保洁员撞衫了。
而当她再回到酒吧,刘莉莉他们已经不在了。
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宿舍的集体活动,也是唯一的一次。
想到过去,夏雪笑了笑,好在那些以前让她觉得很憋屈的事,如今已经可以当成一个笑话被说出来了。
突然,她感到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是常义:“雪儿!劳驾再叫一打啤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亲切地称呼她为“雪儿”,虽然还不适应,但是她挺喜欢这个称呼的。
她看了下众人,发现除了坐得较远的陈文铮,就算她比较清醒了。
她劝常义:“大家都喝成这样了,少喝点吧?”
“喝成哪样了?”常义的舌头都捋不直了。
“要不算了吧,明天还上班呢。”
“NO!NO!NO!我们的宗旨就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夏雪无奈,只好叫服务生来点酒。但叫了几次一直不见有人来招呼,她只好自己去吧台拿。
十二瓶啤酒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大托盘上。忙着调酒的小伙子有点担忧地问她拿不拿得了,夏雪朝对方比了个“OK”的手势,豪迈地端起那盘酒。
想她在国外端盘子时,店里最忙的时候她那两条纤细的手臂上能堆上六七个九寸的盘子,这区区十二瓶啤酒真不在话下。
她单手托着托盘往卡座的方向去,远远地就看到陈文铮低着头摆弄手机。女同事Li
da凑上去敬酒,他冷淡疏离地与对方碰了一下杯,二话不说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喝得那么干脆,还真像是怕被人借机纠缠。
Li
da似乎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但见他这么冷淡,也只好默默地退开了。
原来他不只是对她这样。这么想着夏雪心里舒服了不少。
正在这时,她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立刻失去了平衡,朝前俯冲了过去。她心里暗叫不好!
对面的陈文铮听到声音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她,只见他眉头渐渐紧锁……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她整个人外加那一打啤酒都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身上。接着就听到“哗啦啦”的玻璃碰撞后碎裂的声音。
这突发情况让夏雪有些恍惚,她摸着飞溅到脸上的酒沫不知所措,突然听一个声音说:“你能起来点吗?”
她怔了一下立刻爬了起来,看到自己的杰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
“不好意思!你有没有受伤?”
陈文铮不接话,皱着眉头扒拉着身上的碎酒瓶渣子。夏雪想去帮忙,伸出的手却被他一把拨开。
一桌人都酒醒了一半,关切地看过来,常义更是紧张,跳到陈文铮面前左看右看:“没受伤吧?”
陈文铮朝他摆摆手:“我去趟卫生间。”
夏雪特别愧疚,一路跟着陈文铮到卫生间门口。见他进去,她只好在门外等他。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是王蕾的短信,问她几点回去。王蕾那人一向大大咧咧的,两人虽然住在一起但也一直互不干涉,眼下这短信明摆着是李明华授意的,是怕她回去晚了开门的声音吵到他。
她飞快地回信:“马上。”
等了一会儿,陈文铮从卫生间里出来了。身上的酒渍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他看到夏雪有点意外:“你怎么还在这儿?”
卫生间外的过道非常狭窄,还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陈文铮站的位置有些碍事,他朝夏雪的方向移了移,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住。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就抵住了墙壁。
这站位还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夏雪尴尬地笑道:“刚才真是抱歉。”
“我没事,出去吧。”
说话间有什么东西“吧嗒”滴在了夏雪裸露的脚背上,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陈文铮垂着的手臂。
“你流血了?”
陈文铮像才发现自己受了伤,抬起手臂检查,还好只是不大的伤口。
夏雪见他表情镇定,怕他不当回事:“去医院清理一下吧?”
“叫救护车。”这句话一出,夏雪愣住了,原来这人并非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
夏雪还是平生第一次坐救护车。她坐在陈文铮对面,望着面前男人惨白的脸色猜他应该是被那半寸长的伤口吓坏了。这个认识,几乎让她再一次认定了她关于他性取向的猜测。
车上的两个护士也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因为一点点皮肉伤就叫救护车的,但因平时训练有素,只是安静地替陈文铮包扎伤口。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奇怪道:“哟,这血怎么止不住啊?”
夏雪和另外一个护士都探头去看,这时候“怕死”的陈文铮却异常平静,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护士换了几次纱布,可陈文铮的伤口依旧血流不止。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夏雪也开始着急起来,想不到他体质这么差,怪不得要叫救护车。
还好很快就到了医院。护士一刻不敢怠慢地护着陈文铮匆匆忙忙往急诊室去。
到了急诊室门口,陈文铮突然停下脚步,对正打算跟着进去的夏雪说:“今天谢谢你,你早点回去吧。”
夏雪怔了一下,陈文铮已经在护士的陪同下,消失在了急诊室门内。
夏雪并没有走,怎么说他也是因为她受伤的,她就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着他。她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时值半夜两点钟,玻璃门外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黑暗,这与玻璃门里苍凉的素白色灯光共同营造出了死一般的寂寥。
墙上的挂钟记录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急诊室的门才再度开启。
陈文铮从里面走了出来,手臂上的伤口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
看到夏雪他有些意外:“怎么还没回家?”
夏雪笑了笑,看着他的伤口,问:“你没事吧?”
“一点小伤。走吧,送你回去。”陈文铮轻描淡写地说。
说着他朝医院大门走去,走出几米远,发现夏雪还没跟上来。他回过头问她:“怎么了?”
夏雪看了下墙上的挂钟,快三点了,这个时间回去,尿频尿急尿不尽外加神经衰弱的李明华还不知道要怎么发作她。
她面露难色:“其实……我忘带钥匙了。”
陈文铮看着几米外的夏雪,脑子飞速地转着,揣测着她今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是真的没办法回家?还是别有意图?
末了,他叹了口气。实在懒得去琢磨了。看在她今天护送他来医院的分上,哪怕引狼入室也好,他就当回好人吧。
“那……酒店?还是我家?”
5
这话两人听着都觉得暧昧,但谁也没有去戳破。
夏雪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个笑容:“你看这已经三点钟了,我就去你家待几个小时吧。”
“睡沙发还是打地铺,你随意。”陈文铮无所谓地说。
陈文铮的家位于三环边上的黄金地段,他一人住着一套大房子,怎么也有一百四十几平方米。可陈文铮似乎还觉得不够宽敞,他把能打通的墙都打通了,整个房子像一个拐角颇多的大开间。这其中被书柜占了一大半,而用来休息的区域只有角落里的一张两米宽的大床和一个拐角沙发。
这种装修格局一点私密性都没有,显然主人做这样决定的时候没想到会有外人造访。
说是让夏雪睡沙发或者打地铺,这当然只是玩笑话。
“你睡床上吧,我睡沙发。”陈文铮说。
“你一个伤员,我哪好意思,我睡沙发吧。”夏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才注意到沙发对面是一面照片墙。她凑过去看,只有景物,没有人物。
“都是你拍的?”
“嗯。”
“怎么只有景色?”
陈文铮没有答话:“我去洗个澡,你随意。”
夏雪应了一声继续研究着墙上的照片,她发现这里多数照片是摄于B市,而且还是多年前的B市。
看到其中一张照片时,夏雪不由得愣住了。照片里的火烧云从天空中一泻而下,层层叠叠垒下来,最后在望不到头的天际与硕大的草坪尽头完美相接。这景色绚丽又壮观,意境更是深沉又神秘。
只是夏雪认为这张照片的构图有些瑕疵,因为照片的边缘处竟然有半个木屋。木屋简陋破败,像是在摄影师不经意间偷偷钻进了镜头,使整张照片的风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正是这点瑕疵,让她浮想联翩。
这画面太熟悉,在那许多个傍晚她曾无数次地站在摄影者的角度欣赏着这片天地,这晚霞、这草坪就像她昨日才看过一样,而对那半个木屋,她更是熟悉得一闭眼便能看到它全部的破败。
夏雪怔怔地立在照片前,过了许久。
陈文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你喜欢?”
夏雪吓了一跳,回过头看他,看到他的头发湿湿的,一根根黑又亮地站立着,倔强又冷漠地像极了它们的主人。
她心猿意马地笑了笑:“嗯,喜欢。”
他却勾起嘴角:“可惜不能送给你。”
夏雪立刻没了兴致,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又没说要你送!”
陈文铮懒懒地动了动脖子:“换你去洗。从那边第二个书柜左拐。”
夏雪很快洗漱好,发现沙发已经被长腿长脚的陈文铮占领了。她也不再推辞,爬上他宽大的床。
沙发摆在床头的一侧,和床形成一个“L”型的格局。躺在床上的夏雪几乎与沙发上的陈文铮头对头。
离得太近,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夏雪有些心神不定。
“睡了吗?”她小声问。
“嗯。”陈文铮在旁边答道。
“我住院的时候多谢你。”虽然她对他冷冰冰的态度颇为不满,但护士的话她可都记得。一直想找个机会谢他,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
“谢什么?你不是挺烦我的吗?”
“不是烦你,是……”夏雪也说不好,但免得越描越黑,她干脆说,“反正我觉得你人挺好的。”
“人好吗?”陈文铮淡淡地笑,“结论别下得太早。”
夏雪一时语塞,只觉得陈文铮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两人陷入沉默,气氛变得诡异。夏雪悄悄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却听到沙发上的那个人突然低低地笑了。
“现在知道怕了?”
“谁说我怕?”
“看你这样子,难道经常夜不归宿?”
“谁说的?”
“那你不回家,你家人也不打电话来问?”
夏雪顿了顿说:“我没有家人。”
这倒是令陈文铮有点意外,但他不会安慰人,过了一会儿,他说:“不好意思。”
夏雪在黑暗里无奈地笑了笑:“我已经习惯了。”
她记得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春夏交替,正是万物蓬勃复苏欣欣向荣的时节。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人们都在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生活着、挣扎着。整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生命体有序地生长着,安静平和。
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能惊动已拥有四百万人口的B市。直到一架小型客机摇头晃脑地扎向机场附近的北海公园,整个城市变得不再平静。
生长在这个世纪的人鲜少有人亲眼见证过灾难,那一次却是实实在在、近距离的。所有乘客和机务人员全部遇难,另外还有被飞机砸中的一名地面人员。于是老百姓沸腾了,媒体也沸腾了。
夏雪还记得当时有个挺漂亮的大姐姐拿着话筒问她:“小妹妹,你是遇难者家属吗?”
她该怎么回答呢?她的父亲是被迫收容那架失事飞机的公园园丁。据目击者称飞机摇摇晃晃砸下来时,父亲正在修理草坪。一个或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坐飞机的人却因为那场空难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事说来有些讽刺。
那年夏雪十四岁,生离死别的感受她并不陌生。然而这一次,与她相依为命的父亲不在了,比起彻骨的痛苦,她更多的是害怕和无助。她抬起头,迎着漂亮姐姐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点点头。
漂亮姐姐又问:“遇难的是你什么人?爸爸还是妈妈?”
“爸爸。”
“妈妈呢?”
“去世好几年了。”
漂亮姐姐一阵惊呼:“原来这孩子是个孤儿。那你以后的生活怎么办?”
妈妈生病时欠下了一大笔钱,空难的赔偿金都用来还债了,就这样还不够,她也在想以后怎么办。
后来,她很庆幸自己在镜头前的表现。因为就是那次报道之后,有人通过校方向她表达了愿意资助她的意愿。这个人就是旭东。
这么多年来,她只有旭东,而如今,她却连他都弄丢了。
有温热的液体从夏雪的眼角流下,湿了枕巾。她深吸一口气,鼻子兀地发出嚷囔的声音。好在旁边陈文铮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开始酝酿睡意。
陈文铮在夜色中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声轻微的抽泣声他不会听错。她,在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