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英站在遍地尸块之中听见他进来的动静,回过半边身子,嗜血之气还未淡薄,眸中玄光森寒。他抬起血淋淋的一只手,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滑落的尚是滚烫的血。
“有些乱,你自己找地方站吧。”
他回到寒玉宝座上,满身血气将玉座也染红,滴答着往下滴赤红的液体,再滑过三级台阶,重汇入一地的狼藉之中。
黎霁隔着这许多无辜和不无辜的性命与他遥相对望。
玄英凉凉地掀开眼皮,先开了口:“阴魂不散。”
黎霁道:“曾谙有罪,曾家无辜,不该遭灭门之祸。”
玄英也不恼:“他们犯了孤的忌讳。”
黎霁道:“青欢知道了会觉得是她的错。”
玄英:“她不会知道。”
黎霁:“你就这么自信?”
玄英:“还没有东西敢嚼孤的舌根。”
黎霁沉默了一会,道:“尊驾是谁?”
玄英勾了勾嘴角,道:“孤名玄英。”
黎霁一愣:“妖王玄英?”
玄英挑眉:“怎么?天上地下还有谁敢用这个名字?”
黎霁深吸一口气,单膝跪下,深俯下头露出后颈,恭敬道:“尊王。”
妖族自诞生起动荡割据,天性使然令其谁也不服谁,族群之内相互屠杀,又有神族和人族为夺妖丹肆意滥杀,因此有三界之内的死人界之称。一千六百年前,年仅三百岁的玄英横空出世,耗费十年时间,仅靠一己之力称霸妖界,几乎打遍整个妖族。不愿臣服的就地绞杀,撕成碎片撒花一样扔给妖兽们争夺抢食;忤逆犯上者全族株连,手段极其残暴,嗜血狠辣。就这样统一了散乱万万年的妖族,与神族公然对抗,最终为妖族赢下千年太平。
暴君救苍生。
玄英因为他的识时务龙心大悦:“免。”
黎霁谢过,道:“弟子是青欢的徒弟。”
玄英道:“孤知道。”
黎霁问:“你不反对?”
玄英顿了一下,眉眼微敛:“由得她开心。”
黎霁试探道:“尊王与师尊……”
玄英:“青青是孤养大的。”
黎霁微愣:“你们不是亲兄妹?”
玄英反问:“你希望孤与她是血脉至亲?”
黎霁没有回答:“尊王方才说‘阴魂不散’,尊王认得我吗?”
玄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道:“识得。”
黎霁忙道:“那我是谁?”
玄英道:“孤为什么要告诉你?”
黎霁道:“尊王召我来是有话想跟我说吧。”
玄英道:“孤看你有话跟孤说。”
黎霁捏紧了拳头:“弟子能问尊王几个问题吗?”
玄英道:“看在你用自己的血供养青青的份上。”
黎霁微讶:“尊王知道?”
玄英不耐:“我是闭关,不是归西。”
黎霁想了想:“尊王认得我,可我不认得尊王。那我可是什么人的转世?是……回云仙尊吗?”
玄英看了他一眼:“不是。”
黎霁又道:“那巽元呢?”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让玄英愣了愣,尘封的记忆争先恐后涌出来,让他忍不住按住了眉心:“不是。”
黎霁见他如此反应,心下疑窦丛生。他本以为自己是回云的转世,所以青欢对待他极度容忍和无底线,但却不似她对待回云——对流云琅玕木,她只是喜欢靠近,却从不敢触碰,那是一种又敬又爱,连触碰都觉得是亵渎。之后他又以为自己是那位搅动妖神之战的神族叛将,可玄英说都不是。
他不是谁的转世,他就是黎霁。
“那我与青欢从前……”
玄英不耐打断:“你僭越了。”
黎霁颔首:“最后一个问题,尊王是什么妖?”
玄英道:“你见到青青真身了?”
“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刻黎霁觉得玄英好像笑了一下,不同于讥讽和冷嗤,是真切带着温度的笑容。他道:“蛇这种东西奇怪得很,与任何人或妖都相处不来,一旦遇上必起争端。蛇族……”他顿了顿道,“通常只喜欢跟同类在一起。”
黎霁沉默。
玄英突然道:“你是不是很好奇,孤堂堂妖王怎么会在人界,还当上了人界第一宗的宗主?”
黎霁没有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玄英也只是自说自话,垂下的乌睫遮盖住了眼中隐忍的情绪:“八百年前,孤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一个人倒在苍玉山上,在那棵树下,胸口插着碧鳞,没有一个人管她。”
“她的心头血渗进黄土里,把那一方土地都喂得猩红。那枯树饮血还春,漫天白花如同纸钱一样,孤就好像特意赶来给她送葬的。”
“孤把她救活了,却好像拖了个活死人回来。她不哭也不闹,只垂着一双眼看着孤。她说要竹苑,孤亲手造了竹屋;她说要夫诸,孤把那白鹿栓在她床头;可她说她要师尊,孤给不了她,她就一直说要师尊。孤那时……”玄英吸了一口气,“孤那时一旦听见她没了动静,就要去探她的鼻息,每回伸出手去都害怕扑一场空,碰到她的气息时才能放下心。”
他说害怕。妖族至尊,妖王玄英,也真真切切的害怕过。
“她的心早就跟那个人一起死了。”
恍惚间,黎霁却觉得他说的并不是巽元。
他问道:“那之后呢?她怎么好起来的?”
玄英摩挲着指节,道:“孤带她去了三途河。”
开黄泉口,下死人界,有三途河。
转世之魂会顺着三途河流进冥府,而无法转世的魂魄,就比如瑶山村被尸毒杀死的村民,祭崖的珺璟和魂魄被钉死风霜七百年的符阳晔,入不了轮回,这样的魂魄会成为三途河的一部分,成为不会流动的河水,永远沉寂在忘川。
死人界属三界之外,下冥府万中之难。玄英没有说他是怎么把心脏完全被刺穿的青欢救回来的,也没有说怎么开的死人界。他兴许一生也体会不到,“把她救活了”“带她去了三途河”,轻飘飘的两句话后面是怎样的惨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