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茹的眉间掠过一抹极为清澈的神情。
但这眼瞳转瞬即过,她仍是那个心系于母亲与弟弟,心系于她与陆逊这个家的东吴公主。
“伯言去的话,容易暴露,不如…我去替你接触下这商贾,也探探他的口风,试探下东吴有无机会。”
“不是东吴。”陆逊的声音突然加重,一字一顿,“是陆家军,是我…和你!”
提到这个时,他双眸之中精光大作。
那凌厉至极的眼芒射向孙茹,气势之盛,仿若烈火雄炎直卷而来,普通一些的人只怕立刻会被震倒。
孙茹也下意识的抿住了唇,她还从未见到夫君如此这般凌厉的神情。
反倒是陆逊,他昂起头,面朝苍穹…他不由想到的,是他这些年的精力。
如果说“明太祖朱元璋”的故事是开局一个碗,结局一个国。
那么对于陆逊而言,他的故事,则是开局一张牌,他要做的,是连营整个牌堆!
十五年前,陆逊十七岁时,他的堂叔陆绩十二岁。
十二岁的陆绩是陆家族长,但年龄小,由陆逊代理族长。
东吴四大家族之一陆家的“宗家”是陆逊的四爷爷陆康这一脉,四爷府手握着陆家一切资源,三爷府的陆逊只能算是旁支的“分家”。
原本陆逊的成长轨迹,也一如这世道下,任何一个“分家”的轨迹一般,渐渐的淹没于乱世的风云变幻。
但…兴平元年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陆逊的命运。
——给他发了一张最关键的牌!
那是孙策奉袁术之命,进攻驻守庐江的陆家族长陆康。
这一战,孙策大胜,陆家死了一半儿人,四爷府几乎伤亡殆尽,这才轮到三爷府的陆逊做陆家的代理族长。
后来,陆家的仇人孙策死了,孙权接班。
陆逊作为代理族长,面对与家族有血海深仇的孙家,选择了“摒弃前嫌”、“宽宏大量”,他与孙家合作,支持孙权。
四年后,堂叔陆绩二十二岁,按理说,陆逊该交出陆家族长之位,所谓“物归原主”。
结果很不巧,孙权把陆绩发配…啊不,是委派到了交州,任郁林太守,郁林橘子多,年幼怀橘的陆绩去那里,再合适不过!
而堂叔陆绩人在交州?如何做陆家的族长?
所以,这陆家族长依旧由陆逊担任,直到这位将“橘子”怀了一辈子的堂叔陆绩死在交州,陆家的族长也再没更替过。
“分家”出身的陆逊,几十年坐稳了“宗家”的位置,他的地位,也渐渐的随着孙权坐稳江东,而水涨船高。
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他的“谦逊”,而是因为他通透与隐忍。
在这乱世,人命如草芥。
昔日的仇恨算什么?
不就是陆家一半的族人死在孙策手上嘛?
他陆逊可以做到毫不在乎,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娶了孙策的女儿孙茹为妻,别人说一笑泯恩仇,他陆逊是“一娶泯恩仇”如此化干戈为玉帛,够了吧?
这才哪到哪了?
陆逊更大的“格局”在于,他连名字都改。
陆逊原本叫陆议,之之所以改名为陆逊,是因为“逊”字这么写,“孙”字在上,“走之底”在下,在古代“走之底”就是“陆”,陆逊此举改名,就是明晃晃的告诉孙权,我陆家愿意一辈子心甘情愿的驮着你们孙家!
这一娶,这名字一改!
孙权如何能不欣赏、不支持这位陆家的代理族长呢?
之后,就是熟悉的,陆逊把一张牌,生生的打成了连营。
孙权要发展江东,要屯田,需要钱!
谁有钱呢?陆家有钱哪!
于是,族长陆逊就去做屯田校尉。
遇到灾害、要赈灾,需要钱,谁有钱呢?
还是陆家有钱,族长陆逊就去赈灾。
孙权要组建一支能打的精锐部队,铠甲、武器、战马都需要钱,这不巧了么?陆家穷的就剩下钱了。
乃至于江东山越作乱,要安抚山越,怎么安抚?
养着他们、供着他们,那不就不作乱了?
可养着,似乎也要钱哪!
…还是陆逊,陆家不差钱。
所以,整个东吴,谁去打山越,最后都灰溜溜的回来,唯独陆逊不仅凯旋,而且还招降了一万山越兵。
历史上…白衣渡江,就是这一万山越兵完成的。
如此一个陆逊,如此一个陆家族长,孙权如何不喜欢?又如何会不扶持他呢?
一路走来,陆逊最清楚他的不易。
他隐忍,他为了身份、地位…与仇人摒弃前嫌,娶仇人的女儿为妻,改名陆逊表忠。
苦心经营十数载…
他陆逊做的这一切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追到最高,去做那东吴之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去做那开局一张牌,联营整个牌堆的——陆逊陆神么?
也正是因此,当他听到夫人提及,是替东吴去探探这商贾的口风,陆逊才会下意识本能的打断。
——不是东吴,是陆家军,是他陆逊自己!
陆逊是自私的,他只爱他自己!
夫妻之间,表面上的恩爱,是因为内心中的隐忍。
夜夜与仇人之女同塌而眠,谁能体会到陆逊这些年,内心中的苦楚与无奈。
现在…
孙权逍遥津大败,那些江东的勇武之士都丧了胆,如今正是他陆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会。
他感觉,他就要触碰到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江东兵马大都督”的位置了。
而在此之前,他必须让陆家军更能打,让那些他养着的山越人配备上最精良、最克制北方骑兵的军械,然后…不鸣则已,一鸣冲天,把东吴在逍遥津失去的,统统夺回来!
只有这样,他的威望才能再次冲天!
只有这样,他的牌…才会连营不灭!
“伯言,伱怎么了?”
就在这时,孙茹咬着唇,连忙询问陆逊,言语间竟有些怯。
他感觉今天的陆逊有些奇怪。
呼…
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后,陆逊将他的野心与自私迅速的收敛,他又变回了那个疼爱妻子的丈夫。
“我刚刚是太激动了…”
陆逊的声音中带着歉意。
听到他声音的和缓,注意到他身上那“烈火雄炎”的气息渐渐的消散。
孙茹这才靠近了陆逊一步,“以往伯言不这样的…这些军械,伯言就这般势在必得么!”
呼…
陆逊再度轻呼口气,收敛心神,一丝不苟的说道。
“夫人难道还没看明白么?东吴就是个大染缸啊,在这大染缸里,你要么把别人染成你的颜色,要么就随波逐流,任凭被染成别人的颜色!”
陆逊声音压低,他沉吟道:“在东吴,只有越强才越能自保,周瑜、太史慈那凄惨的结局不就证明如此么?还有夫人的母亲、弟弟的归属亦是如此,为了家族,为了夫人能查明母亲与弟弟的真相,我陆逊不敢有一日的懈怠!”
“这些军械是一个机会,陆家并不缺钱,缺的是能克制北方骑兵的方法,只要能让陆家军打败张辽,将那逍遥津上,吴侯失去的夺回来,那…夫人又岂会见不到母亲与弟弟?陆家的威望,整个江东,又有谁能敌?所以,这次的行动,你、我不为东吴,为的只是是陆家,为的只有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