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二十年后的事,这个说法忒吓人了一点。
严嵩战战兢兢:“陛下恕罪。先帝驾崩而无子嗣,幸赖陛下英明无双,大明这才不曾大乱、更是盛世再临。如今陛下春秋鼎盛,臣只盼陛下万寿无疆,本就认为东宫开府建衙不需着急。虽是顺理成章,然太子年幼,再等上六七年要议太子妃了也不迟。惊闻陛下有点选太子伴读之语,臣一时糊涂,竟不明陛下是一片苦心,要让太子多多闻知民间疾苦,臣惭愧至极。”
“你惭愧的是什么?”朱厚熜冷笑了一声,“你找徐阶打听朕的真实态度,还做了些什么?”
“臣……”严嵩犹豫了片刻,立刻接了话,“臣劝了劝张总辅,办好御学便好,东宫开府建衙无需着急……”
那一天,当张孚敬在午门前聊起这件事时,严嵩就觉得他很勇,陛下可能会多想。
当时还只说是御学应该从中圆殿移到前朝,在御学中安排更多文臣作为教师。
谁知道后来他和张璧还有礼交部、工商部拿出来的方案里,还把东宫开府建衙一事也提了出来?
紫禁城的东部,奉先殿以南、文楼东北面,如今的元辉殿加上御用监库和御马监的值房,合而为御学。御用监库和御马监值房,都可移到北面的外东裕库院子里。
而御学的东面一墙之隔,则可改建起一大八小至少九个院落,将来作为年龄稍长、不宜再居于后宫的太子和皇子居所。
其中大的院落,自然便是太子东宫。
在早年间,文华殿曾经是太子东宫。而如今要新建的太子东宫,礼交部也拟了个名字叫端本宫。
严嵩当日积极接话,强调的都是御学,这也确实利于他发挥文教部的作用。
可是要建端本宫,还让东宫开府建衙,严嵩就心里更加打鼓。
知道朱厚熜有点选太子伴读的想法,严嵩也许是离开御书房、和皇帝相处的时间变少了,也许是皇帝经过了十来年想法也让他吃不准了,所以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劝他们,若朕果然是不太乐意如今就让东宫开府建衙,那么你严惟中果然是深悉圣心,提醒了他们悬崖勒马?经了此事,那么明年再推选国务,有伱同在文华殿,茂恭心里也更踏实一分?”
听着皇帝这样的话,严嵩立即匍匐在地上:“臣不敢有此念,只是担心君臣因此生隙,有害国事。”
朱厚熜沉默不语。
严嵩虚岁五十四了,他在二品这个位置上已经呆了十年。
他心里当然有这样的念想,毕竟年龄越来越大,早一步,就多一点机会。
朱厚熜不信他没这么想过,他应当确实是不赞同现在就让东宫开府建衙的。
因为严嵩只有一个儿子,他这个儿子还是个残疾,只有个武举人的出身。
他与其去尝试围绕太子,倒不如就把皇帝的心思琢磨好、把皇帝交待他的事情办好。
沉默之中,徐阶更加明确感受到皇帝对严嵩的“警惕”,或者说是不公。
在御书房这么久,他也见过皇帝召问不少重臣了。
像是对严嵩这样直接诘问、语气毕竟凌厉的情况,很少。
在徐阶看来,围绕大位、储君的事,朝臣们多想一下是很正常的。
而严嵩已经做了十年二品,总督一方的资历有了,礼部尚书和文教部尚书的资历也有了,更曾是王守仁之后的第二个御书房首席、参策多年。他就算想在这件事里显示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为明年被推选为国务提前做些工作,那也是十分正常的。
这事又不曾害了谁,确实是帮助张孚敬他们,免得他们真的触怒了皇帝。
若这件事情君臣意见实际上不一致,那可不比其他国事,这是关乎皇权的大问题。张孚敬他们如果从此惴惴不安、束手束脚,国事确实会受影响。
由此联想到自己,徐阶心里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陛下对我的态度也时有警惕、教训之意?
“也罢。”
胡思乱想间,徐阶听到皇帝又开了口。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朕不可能什么事情还告你们周知,详述缘由。你们身为臣子,忖度上意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回你猜错了,身为储君,要学的东西更多。御学要办好,开府建衙多学着与臣属打交道也很重要。御学里学的纯粹是知识,东宫里学的是当前实事的剖解、是御下之道。两不耽误,你再去文华殿,跟茂恭他们说清楚吧。”
“陛下圣明坦荡,臣等望尘莫及……”
朱厚熜摆了摆手:“朕叫你来,让你去传话,你心里就要明白。着急什么?朕登基时,你才几品?前面爬得太快,现在就该安心一点。说到春秋鼎盛,你也是。我瞧你的身体,活到八十没问题。”
严嵩不由得呆了呆,然后喜滋滋地说道:“陛下天人降世,既说臣能活到八十,臣喜不自胜!臣不着急,臣这不是一直自请把文教部的差使理顺办好吗?”
他当然不会真因为皇帝一句话就相信自己能活到八十,他只不过从这句话里读到了暗示:皇帝还是支持他、或者有这个意愿让他将来列身国务殿的。
这就够了。
刚才这番奏对,前面太恐怖,后面却又甜晕了。
朱厚熜让严嵩去传话了,随后又看向高拱他们,最后瞄了瞄徐阶。
“在御书房,要锻炼的不是如何揣摩朕的意思,是怎么就事论事。”朱厚熜淡淡说道,“如今不比朕刚登基时,你们有的是先进御书房锻炼,有的是先在地方任官过再来朕跟前熟悉朕的性格、原则。但无一例外,在朕御书房呆过的,都是朕看重的。戒骄戒躁,提高觉悟,用心积累,他日总有所成。”
御书房新任小透明眼神激动地看着皇帝:我也是被看重的吗?
徐阶是探花郎,是首席;高拱虽然比自己晚一科,但是伴驾北征,是他去了。
只有自己,虽是嘉靖八年进士,却是先在户部观政、又做个小主事,最近才被点到御书房来。
而皇帝给了他们一些激励之后,竟然直接对他说道:“伯华,陪朕到中庭下下象棋,散散郁气。”
可见皇帝还是心情不好的。
李开先看了看徐阶和高拱,只得跟着皇帝往养心殿这御书房与后面寝殿之间的中庭走去。
“你那当头用炮能惊众,夹肋藏车可突围,朕约摸是领悟了一些,今日再教教朕怎么用卒。”
“……是。”李开先一边摆放棋子,一边说道,“依臣之所得,这用卒当先。彼敌为其阻碍,我师借以遮拦。行行不断,着着求先。纵仇越复,恤弱邢迁。昏中见日,火星生莲。出能破扃,入可斩关。禁子若泰山之压,成家如磐石之安。”
“……边下边说,你慢一点。”
李开先心头微叹:我被点来御书房,莫不是因为平日里下象棋的名声传过来了,陛下只是想找个棋搭子?
在京城做了五年官,李开先的政绩名声不怎么样,倒是隐隐有象棋下遍京城无敌手之势。
但象棋也只是他的爱好之一,他还好戏曲,好藏书,好交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到了御书房,他的任务并不重,皇帝也不向他咨询什么、请教什么。吩咐他的,聊得多的,反倒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李开先私心里觉得,御书房伴读学士,多少人想来啊。而自己的名声,多半在这些方面。若要不客气地说一句,那是不务正业、本职工作不做好,玩心重。
莫非陛下当真就是找自己来陪玩的?
下完了两局棋,皇帝果然开了口:“听说你的古琴弹得不错,试奏一曲?”
“……陛下,这不妥吧?臣那只是自娱自乐……”
朱厚熜笑呵呵地看着他:“你不是自号中麓放客吗?到御书房几个月了,每日里倒是拘谨得很,没有在户部那么自在?”
李开先心里一突,离座弯腰:“臣虽没有一心公务,但不敢误事。臣自知官声有些不堪,还请陛下治罪。”
“你若有罪,朕为何要点你到御书房?坐。”朱厚熜指了指对面,“奏一曲试试,朕不是要你抚琴媚上,此事关乎朕一直考虑的国计。”
李开先呆了呆:国计?
话说到这份上,倒是不能拒绝了。
而黄锦果然找来了一张古琴。
养心殿中庭里响起了悠扬的琴声,朱厚熜闭上了眼睛慢慢听着。
南面的御书房里,徐阶和高拱面面相觑:陛下心里的郁气,竟要用琴音调理了。难道是本来就因为大臣们猜度皇帝对于东宫开府建衙的态度而不高兴,李开先又不懂得装装糊涂让皇帝下赢?
都是御书房的同事,李开先的棋艺,他们当然是很清楚的。
就凭皇帝最近才开始的对于象棋的兴趣,李开先让陛下两个马两个炮都能赢。
中庭那边,朱厚熜等他弹完了,这才先喝着茶:“阳春白雪,这不是你平日里喜欢散曲吧?”
“……臣惭愧。”李开先很尴尬,自己这点小爱好,陛下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