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封面之后,朱厚熜又看了一眼海瑞:“你还是先坐吧,朕先看看这一道贺表。”
细细看完之后,他才问黄锦:“费懋中这道贺表里说的,你那边也归到内档司了吧?”
“回陛下,都归档了的。”
“你怎么看?”
黄锦无奈了:“奴婢不管这些,奴婢只是记一笔便是。”
“怎么记的?”
“如实记啊。湖广学政有功,新学深入人心,有九岁幼童能出口成章,为陛下万寿贺。费参政引述其言,恭贺陛下治下山河牢固、文教昌盛。”
朱厚熜笑着问:“你信不信这是那九岁幼童自己做的文章?”
“陛下,奴婢办差上心,朝政没脑子,您就别问了。”
朱厚熜拿贺表向他意味深长地晃了晃,像是指指点点,但也没再说什么了。
贺表放下之后,他才开口道:“告诉费懋中,让他把这孩子送到京城来。若果真天资非凡,朕让他做太子伴读。若是虚有其事,那他就要在湖广当真把文教做昌盛了。”
黄锦吃了一惊。
皇帝这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太子如今虚岁十岁,这孩子虚岁九岁。但太子伴读这种事,若非勋戚之后,那将来可当真前途无量了。
一边是一桩难以想象的善缘,一边是皇帝隐隐包含的对他类似于奏报“祥瑞”这种做法的敲打。
“奴婢这就去拟御信。”
旨意之外,现在皇帝和地方重臣之间也有信件来往的习惯。
海瑞在一旁听闻了这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湖广参政,费懋中,海瑞还是知道的。他从广东入京,经过了湖广。
第一任总理国务大臣费宏的侄子,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状元。
朱厚熜这才继续看着海瑞,看了一会之后才开口:“海瑞,你从最初的皇明小学开始,又在广州府中学进学,朕想听听你对新学和过去理学的看法。”
海瑞紧张了,先站了起来,随后说道:“草民学业不精,岂能置喙?”
朱厚熜心里微微有些失望,这家伙难道不该是个敢说话的性格吗?
现在到了自己面前,颇有些唯唯诺诺的样子。
但朱厚熜转念一想,他如今毕竟还只是个没有真正走入社会的学生,又突然到了自己面前,而他眼前的自己也不是朱厚熜印象里那个嘉靖。
“坐下吧。”朱厚熜换了个话题,“朕只是想听听,你这个蒙童时就学新学的举子,这些年里的一些感受。平日里总有些年长的读书人朋友,闲谈时不免论及。另外,广东最早试行新法,你是寻常人家出身,想必对于广东新法带来的变化也有些自己的评判。畅所欲言,朕既不会怪罪你,也不会因为你今天说的话怪罪谁。”
“那……草民就说一说这些年的经历……”
海瑞是因为广东新法的时代机遇改变了命运轨迹的人。
由于恰好去琼山府做学正的是历经过张太后为朱厚熜预选淑人、后来张晴荷又被封为嫔的张楫,海瑞进了当时初设的皇明小学。
而广东新法推行的前些年,当地士绅与新法的对抗也出过不少事。民间议论、百姓生活,都是整个大明碰撞和改变最激烈的地方。
朱厚熜从海瑞的亲身感受开始问起,这也算是另一个视角。
不知为何,海瑞感觉到了皇帝对他的善意。
本以为会是相当威严的考较,但现在真的变成了聊家常。
张楫担心这边的情况,回到这里来时,正听皇帝说道:“朕推行这新学和新法,初衷确实是务实,是关心国计民生。如今考纲考制改了,士子都在钻研新学,也确实只因为科举这进身之阶使然。百姓生机有所改善,但也很有限,朕心里倒是清楚……”
听到一声叹息,张楫心头一惊,不知道海瑞说了什么话惹得皇帝感慨。
而海瑞则继续说道:“陛下,草民以为,新学重实务固然理之所在,然理学之纲纪伦常、修身之要,也是人理所在。陛下如今侧重物理大道,世人皆知。富国之愿,百官景从。鼓励工商,钱财为索,难免滋长奸猾、败坏法纪。草民愚钝,窃以为申明律例之外,修身齐家也要多多提及。”
张楫吓了一跳,忍不住开口:“汝贤!你区区举子,不可妄议!”
朱厚熜挥了挥手:“无妨,朕让他畅所欲言的。”
好不容易通过聊家常,让海瑞说到了如今广东繁华的工商业之下官场、民间的一些新现象,引发了海瑞的一些血气,说出了这些话。
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的,人性决定了总会有人在任何“新法”下找到后门,牟取私利。
海瑞无非觉得以前理学里推崇的一些东西应该继续大力推崇,尽管有一些东西很虚。
但这其实也是朱厚熜一直在思索的内容,思想方面的东西。
如今的大明不像五百年后,经历了刻骨的磨难,经历了求诸历史、探索外邦带来的一次次尝试和思想交融,最终才有了觉醒。
而此刻,大明士绅心目中若有公开能喊的出来的响亮口号,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非横渠四句。
这个时代也有许多理想主义者,也有许多实干的人,但凝聚他们共同志向的,还是掺杂着忠君、尊儒这些复杂的东西。
站在朱厚熜的立场,在如今百姓观念的基础上,他也很难在思想上就此迈出大步子。
只有现实世界慢慢的改变,只有旧思想当真很难再适应新局面,才会产生新的思潮。
现在,文臣、武将、勋戚、国企、乡贤、商人、工匠、农民,未来还有大明外域的一些势力,大明肉眼可见地将会形成很多不同的利益集团。
到那时,会有很多纷争,会有巨大的矛盾,甚至很可能是朱厚熜也驾驭不了的。
这是他一手引导的局面,但他并不确定这个局面会走向何方。
让他循规蹈矩,等着这片国土上的百姓经历惨痛才浴火重生,他也做不到。
御书房内安静了起来,朱厚熜沉默了一会之后才笑着开口:“海瑞,可知今日朕召见你,将来你的路又不同了?”
“陛下恩重,草民惶恐……”
朱厚熜嘴角含笑:“还未出仕就被朕关注的,前有靖边侯、瀚海侯,后有杨博,如今去了南洋都护府。一朝建言献策就被朕拔擢的,有如今的总辅、总参。”
“陛下识人之明,亘古罕见。草民愚钝不堪,惭愧至极,恐有负圣望……”海瑞如实说道,“臣乡试考了三回,这才侥幸名列正榜……”
“你被朕召见,如今徐阶、高拱可是知道了,想必不久后也有更多重臣知道。”朱厚熜说了这句让海瑞不明所以的话,随后又道,“接下来,你在京城进学,他们自会与你来往。毕竟有先例在,他日你若一飞冲天,这桩善缘是值得结的。”
海瑞不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海瑞。”朱厚熜严肃了起来,“有了今日之事,后年你大约是定然能过会试。科举虽比以前公正了一些,但你善缘广结,知你者众,届时策论文风,认得出你的自然不少,不会吝于多给你一些分数,助你一臂之力。这,也是人理。”
海瑞跪了下来:“草民自知天资愚钝,本已有心绝了进士之念,以举子出身也能报效皇恩、造福百姓。如今蒙张师提携、陛下圣恩,草民有幸进学,入京途中也打定了主意闭门苦读,不敢沾沾自喜,四处交游。若果如陛下所言,草民有何面目以进士自居?请陛下降旨,草民愿往边区,或回海南教谕蒙生。”
“不。”朱厚熜说道,“要四处交游,要考个进士出身。”
海瑞抬起头看着皇帝。
朱厚熜脸上是笑容:“朕会看着,有那么多朝臣愿意结交你,帮助你,你还能不能一直有修身为上、忠君爱民、恪遵法纪之心。将来的大明,还会有许多新问题。新学、新法走向何方,君臣百姓如何同心,你心里若自有一杆秤,就无需计较这些旁枝末节。朕倒想看看,你这一生能走得什么样,大明这棵参天大树会长成什么样。”
海瑞目瞪口呆,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一生和大明这棵参天大树长成什么样联系起来。
“去吧,明日便去政管院报道。”
皇明大学院里,上穷经典、中通史制、下研人理的务实院系,名为政管。除国子监外,直接在政管院进学的,已经都是非常清晰的目标:在新考纲下从会试正榜出身,出仕为官。
张楫和海瑞谢了恩,有些恍惚地离开了养心殿。
而朱厚熜则重新拿起御案上费懋中的贺表。
张居正也出现了,实岁八岁的小家伙,真的已经能做出骈散有模有样的称颂道贺文章吗?
但没所谓,他更年轻,而后面这些年里,朱厚熜也有更多闲暇。
徐阶,高拱,海瑞,张居正……大明未来的舞台,又将有更多人登场了。
朱厚熜不希望大明这棵参天大树被自己施肥之后,最终长得怪模怪样、以莫名其妙的方式枯萎或者坏死。
既然如此,就要想好怎么去提炼思想、传递价值、传承使命了。
黄锦送来了拟好的御信,朱厚熜看过之后点了头,信件就开始进入通驿局的系统,往南而去。
“陛下,劳累了一天,要不这些贺表就不看了吧?奴婢那边都归档好了的,陛下以后要查阅,一目了然。”
“这是朝政的一部分,你不是没脑子吗?”
“奴婢办差用心啊!”
朱厚熜笑了笑:“朕还是先看一看吧,贺表看着是挺开心的。”
贺表嘛,都是一片歌功颂德,看着确实开心。
海瑞说了一些广东的新变化,有好的,自然也有坏的。
朱厚熜知道这都是必然,不断会有问题,不断要解决问题。
慢慢来吧,治大国如烹小鲜,他已经颠勺够猛了,刚刚还在军队体系里准备大颠一下。
烦心事永远有,但朱厚熜也习惯了。
所以要调剂一下,看看好听的。
另外:“去一下端嫔那里,朕今天歇她那边。”
“奴婢遵旨。”
劳逸结合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