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并不适宜亲自去探望杨一清的病情,皇帝视疾,有点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但可以派人去。
黄锦回来后带来的消息很明确:颇有油尽灯枯之感。
“看来是张孚敬的奏请,让他这段时间以来忧虑过甚了。”朱厚熜轻声说了一句,随后问道,“杨总参可有什么话让你传给朕?”
“有!”黄锦立时回答,“杨总参道:陛下既已破格让唐顺之做了宣大巡抚,该让他快一些立功。唐顺之去三边,俺答不会侵宣大。”
朱厚熜眼中精光一闪:“让唐顺之去三边?他何以服众?”
“奴婢虽然没有这么问,但杨总参说了,他是靖边伯。陛下若不惧他将来功高震主,便不要非得用年月堪磨这等绝世之才。”
朱厚熜沉吟不语。
连功高震主这种话都说了出来,杨一清确实是当做遗言一般在嘱咐了。
绝世之才吗?朱厚熜自然是知道唐顺之本事的,却没想到杨一清对他的评价也如此之高。
宣大一战中,唐顺之始终呆在怀来,并没有多少出彩的地方。也许只有杨一清这样的人才知道,唐顺之以那样的年纪担任着宣大巡抚还把当时后方的诸事理顺,有多不容易。
要知道,当时战局不断变化,王宪只能先去西面管好大同方向和宣府西面大军的事。护驾大军和宣府东边后面围杀博迪的过程里,唐顺之实质上做着后勤保障的负责工作。
功高震主……也只有接替夏言,虚岁才二十四的唐顺之将来可能因功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谈得上功高震主。
可是二十四岁的三边总督,纵然有靖边伯的爵位,他真能压得住底下文臣悍将吗?在宣大,他只是辅佐王宪,当时表面上的一轮交锋还败下阵来,去掉了兼理粮饷的差遣。
“杨总参有没有细说,为什么唐顺之去了三边,俺答不会侵宣大?”
“奴婢问了这个,杨总参说,唐顺之去三边,衮必里克必定以为他难以服众,三边不稳,故而大侵三边。俺答只会坐享其成,看衮必里克吃苦头。”
朱厚熜感觉头痛。
那当然是了,连他都担心这个问题。古有冠军侯,不是说年轻人不能立下盖世奇功。但霍去病是纯粹武将,唐顺之却是文臣,更合适的位置还是帅位、统御大局。
时代变迁到如今,军令、政令流程何止复杂了数倍?文武相制、内臣督军、粮草支应……
唐顺之固然一考封伯,担任宣大巡抚就已经够惹人嫉妒了。再又升迁,那不是彻底打破如今官员铨选升迁的规则吗?
为了能让唐顺之、俞大猷这样的人才能有更早施展才华的机会,朱厚熜都苦心孤诣地开了制科、开了武举殿试,那也只能在他们最初授职时给个特例。
特例要是成了惯例,那可就乱了。
皇帝在思考,黄锦就只是静静站在一旁。
过了许久,朱厚熜在御案上缓缓敲动的手指停顿了下来,表情有一些愕然又有一些恍然。
杨一清的建议,用意不止如此。
破格的升迁,与那些循规蹈矩一步步往上爬的惯例,是一种冲突。
国务殿和实权宰相的设立,会让将来的官场产生很大的变化。但是皇帝只要还存在,百官能任什么位置,始终还是那两个字:圣眷。
这个任命……实际是对朝野的一个提醒吧?
面对如今因为拆分南直隶提议而涌动起来的暗流,这个任命能够很明白地暗示朝野:皇帝的意志才最大。
但这个意志又没有直接给到拆分南直隶这件事上,而是给到军务这边。
文臣里,又有多少人会试图得到这份圣眷,获得破格的机会?尤其是那些年轻一代的官员。
南京六部存在与否,和他们有多大的关系?他们还年轻,他们对自己将来的期许,可不在南京,而是在北京。
朱厚熜眼中精芒闪动:还包括杨一清自己的身后恩荣。
为皇帝的意志而效忠的,自然获得无上荣耀!
……
阳春三月,国策殿里,关于设立淮扬布政使司的提议终于展开了第一次正式讨论。
皇帝没有列席,御书房首席江汝璧本身就能坐在国策会议的桌旁。
席间空了一个位置,那个位置属于杨一清。
这不阻碍议题的讨论。
张孚敬作为提议人,自然由他先阐明理由。
严嵩坐在那里,注意力主要放在费宏身上。
费宏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严嵩倒是瞧见有一些人跃跃欲试,准备反驳了。
不知道为什么,严嵩忽然有点怀念这国策会议最初的时候。
那时候,能有资格坐在这里的人更少。
现在,每次参加国策会议的时候,严嵩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应对这么多人此起彼伏的争辩声音。
怪累的,怪闹心的。
今天皇帝没有来,那就更显得其实皇帝的态度才最重要。
既然人人都知道皇帝今天不会表态,自然会争辩得更加厉害。
其中确实有赌的成分,但焉知皇帝最终会作何决定?张孚敬作为皇帝十分信重的新法干将,他的奏请既然已经被压了两个多月才讨论,已经证明皇帝顾虑重重,那奏请并非出自皇帝授意。
所以今天会更吵。
严嵩只准备在轮到自己、必须要发言一下的时候说点什么。
他当然也只会说一些大义凛然的话,集中说一说江南存在的问题。不论如何,帮陛下从江南获得更多实利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