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兄弟知道得真多。”
陆炳咳了咳,掩饰道:“他们已经在这里练了快三个月了。等咱们比完,他们也要在这里比的。这事不新鲜,京城里早就在议论。”
“是吗?”陆炳的熟人朋友问了一句。
“伱不知道?你太用心准备会试了!”陆炳很肯定地说,然后突然大喊,“好!”
他眼睛看着场中考生的英姿叫好,旁边人不由得看了看他:你小子阴险,人家这一箭脱靶了,你叫好,是因为少了个竞争对手吗?
陆炳面不改色:没控好马,怪我喽?
而另一边的俞大猷已经比完了举重和负重攀行,纯力量,不算他的强项。
因此现在这演武评分,对他来说就很重要了。
这方面,俞大猷颇有自信。毕竟自己一直没中文举,就是因为分了太多心练武、学习兵法。
“泉州俞大猷,上台!”
听到这个名字,点将台那边闲谈的杨一清和顾仕隆也停了下来,目光移过去。
那道兵部为湖广平叛叙功上的奏疏上,皇帝只批了两个名字:顾仕隆、俞大猷。
现在,靖国公在台上,俞大猷也登了台。
“泉州俞大猷,见过诸位考官。”
他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杨一清眼神微凝:有生员出身,礼仪比之前上台的许多人要好。
“他文试第一?”顾仕隆问道。
杨一清点了点头:“虚岁十五就中了秀才的。”
能在这个年纪考中秀才的,进士不敢打包票,一般都是地方上极为看好的举人种子。他的学问,在这群武举人当中自然是最优秀的一批。
“且看看武艺。”顾仕隆微眯眼睛。
俞大猷在演武这一项,选择的兵器是长剑。
考虑到选他们是要到战场之上立功,演武选长剑的很少,刀、枪、锤、戟居多,毕竟更彪悍。
演武,就只是自己一人耍套路。兵学院这从各地延请来的武术名家,五岳们从中会看的,自然有考生的下盘、步伐、力道和武艺基本功。
俞大猷只耍了几招,其中三人就目光一绽。
江湖上有眼力的,很快就分辨出来了他的师承。
荆楚长剑的弟子!
点将台上,顾仕隆识不出什么荆楚长剑这种师承,但他轻声点评了一下:“不是花架子。”
“虽是袭替了武职无奈考武举,但今年武举之制大改,他仍旧来参试,果然也有几分凭恃。”
“明日开始较技,这十八般兵器的,用这新法子点到为止,那些势大力沉的倒要吃亏了。”顾仕隆说道,“他惯使长剑,更加灵动,这回倒占了些天时。”
“那也是他的运道。”杨一清继续凝视着比武台上演武的俞大猷,话说得一语双关。
就不知他兵法韬略如何。
看他之前文试的答卷,似乎用心的也是易经。
日落又日出,第二天开始,比武台上就是两两较技了。
每人不拘抽签分组,也没什么攻擂守擂,全按先后顺序,来了这比武台就捉对较技。每个人,累计要比够十场。
每次比试,两人都会穿着一身新的白麻衣,仿佛披麻戴孝似的。使的,也是木兵器,涂了颜料。
人人都已经知道规则了,无法去计较什么,难道比武较技当真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生生杀伤杀残杀死一批?
为了更清楚、更令人服气一点,除了那“五岳”的眼力,才用了这法子。
击中不同位置,会有不同的评分规则。这一点,“五岳”已经接受过评分了。
“每场五分钟。”那主持这比武台的事务官指着一旁座钟,“胜者十分,负者五分,考官再根据你们击中与否、击中何处、能否一招毙命杀敌判胜负、加评分数。所以,就算是输了,也许这一场所得分数也不算低,都明白了吗?尽力搏杀。”
点将台上,顾仕隆感慨不已:“这法子也是陛下直接给的?”
“……不然呢?”杨一清反问。
“……倒有了一点两败俱伤、虽败犹荣的意思。”看比武还是比昨天看演武有意思,顾仕隆兴致勃勃,“这样一来,哪怕会输,也要想法子多给对面几下,每一场都尽量多拿几分。”
杨一清回想着当时黄锦送过来的那几页纸,表情有点古怪。
“顾国公如今尽想着悠闲,当日要是在武英殿,就知道陛下还给了别的法子。什么分组积分晋级、淘汰……人太多了,所需时日太长,又不能见真章。”
“什么积分晋级、淘汰?”
杨一清向他介绍起来,顾仕隆听得目瞪口呆。
陛下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点子?这种寻常较技点到为止但是让考官根据招术击中与否、效果如何另行加分的法子已经够新鲜了。
既不能只选花架子,又不能真的生死搏杀,眼下倒真的要各显本事,为每一次得分而战。
结果还有什么轮战积分、一组一组晋级、而后捉对淘汰的法子?
“这法子武举会试不能用,以后各省各边倒是……”
杨一清看了一眼他,摇头笑道:“顾国公以为陛下为什么想出这法子?用陛下的话说,军伍要有荣誉感。今年是武将大比,明年开始,各省募好了兵之后,每省都将选出主客两队,每队十人。主队守营,客队出征。决出前十后,仍是九月开始,到京城分两组,二十对二十比战阵搏杀。再决出前四,淘汰争冠。”
顾仕隆张大了嘴。
“军伍联赛,哪怕将来有战事,也不停。”杨一清叹道,“陛下说了,各省都不缺这三五十人,但用于长期鼓舞士气、激励上进,利大于弊。”
“……我大明,将要尚武至此?”
“陛下有雄心啊。其宗旨曰:尚武尚荣,好胜好功。”
“……杨总参不曾劝谏好战之危?”
杨一清是文臣出身,闻言只能说道:“我自然说过这朝野将有非议之忧虑,陛下说,好战虽易亡国,忘战更是大忧。大明将尚武,却不好战,也不怯战。设了军务会议,又有国策会议,真要战,那都是会算账的。这些道理,将来若有议论之时,不是还有《明报》可以争辩剖解吗?”
他有点头大地说道:“陛下甚至说,这军伍联赛的十队‘沙场大决’,可以在京郊专设校场,官民皆可买票观战。看到大明将卒的强弱,若有边事不至于胆怯,议论什么南迁;若大明将战,也能知道大明必胜,支持国战。”
顾仕隆彻底懵了:买票看这“沙场大决”?
“总之,现在这武举会试,小试牛刀耳。”杨一清指了指前方,“顾国公,你虽新封国公,也不必就太过于以史为鉴,遇事则避了。陛下说军队的荣誉建设和思想建设比操练更重要,这么多事,你可不能尽往我这里推。”
顾仕隆看着面前如火如荼的武举会试,心里回想着请辞回京后的所见所感。
大明确实是越来越不一样了,以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他所熟悉的文官们,地方上的且不说,回京之后接触的这些京官、重臣,如今对那仍然很年轻的天子,言语之中总传递出一些难以言说的叹服。
“新法试行,今年是第五年了。”顾仕隆突然轻声开口。
杨一清似乎懂他的意思:“熙宁变法,自熙宁二年开始,至元丰八年,名曰十六年,实则六年后就颓势尽显。其时新党内各有心思,宋神宗也颇有犹疑。而今……”
如今不同,皇帝依旧在提出更多越来越新的东西,他要改变大明的意志不可动摇。
太庙、国策会议、军务会议、国务殿……荣誉、名声、权力、地位,皇帝愿意给的东西越来越多,朝堂中枢全是新党,新鲜血液正如潮涌一般。
两人都老了,但现在想到这些,却都不由得想着:如果皇帝身体康健,能在位五十年……
皇宫之中,陶仲文一脸古怪地站在钦安殿的护栏边,远远看着那边御花园里的小小人影。
在太监宫女们伺候一旁的亭边空地上,皇帝正在教着大皇子和二皇子习练“健体术”。
对于道门炼的丹丸,皇帝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从不问长生,但惜命求寿。
陶仲文在这里等着皇帝过来,昨天试的玻璃方子,今天这一炉若又能制成透明的,便称得上是成了。
他收回目光回到殿中看了看正在冷却的玻璃,眼神也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几个月烧了好多东西,皇帝说的那个什么元素,倒真像是那么回事。
原来这砂石、石灰等东西,真要先烧一下,把原先成色不一的材料提纯一点,那配方才更合用一点,不然总有气泡或者浑浊。
难道天地万物,真的并非生而一体,而是各种各样元素组成的?
他看向了那个鸟粪石,头有点痛:要分辨出这里面是什么元素对庄稼有用,那从何参悟起?
虽然研究这鸟粪石怎么利用的事,他已经搞清楚了,皇帝并不需要他立时参与其事。
可那句“真人此生能辨明其理,定然便可称陆地神仙”听着古怪:皇帝好像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不然他为什么断定自己一辈子也搞不明白?
于是目光又看向了正在冷却的玻璃:陛下拿了皇明大学院那边磨的望远镜、放大镜给他看,真按皇帝说的那样,如果有最纯净的玻璃,如果找到了法子做出更好的放大镜,终有一日就能看清每一种物事里的什么元素?
他有点憧憬。
道,好像变得有清晰的可能了。
若能看清,真能陆地神仙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