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 各路消息汇总到朱厚熜这里的时候,他是哭笑不得的。
一方面,皇帝关注区区粪肥之事实在超出皇帝身边人的旧思维。
哪怕朱厚熜身边的黄锦同样忽略了那句“想必在制肥方面也有些心得”,告诉王佐的时候只说“陛下要找京城粪商”。一级一级传下去,京城十二大粪商倒是个个也产了点粪肥,齐齐吓破胆地被找齐了。
还不许入紫禁城,等候陛下发令。
毕竟是粪商,难道让他们进皇宫去见皇帝?那成何体统?
另一方面,出于化学方面的考虑找找炼丹道士的旨意才刚下去,倒呈上来了劝谏自己不要修仙的奏疏,用的还是“新法未成、大明未富”的名义,俨然朱厚熜推行新法的忠实信徒。
朱厚熜古怪地看着黄锦“那天是在谈农耕之事,这肥料关乎大明百姓生机。你又不是不在旁边,怎么传下去搞得跟抓贼似的。”
“……是奴婢蠢笨。”
黄锦认错,他也不能说自己现在要帮皇帝留意的事情太多了,十八家企业、印刷机、拜相典礼……这么多事情,哪一件不比皇帝要找粪商重要?
朱厚熜也没为这点小事多说他什么,只是摆了摆手“各行各业,自有存在的道理。因为他们是粪商,就不好入宫来了?朕要出宫,又是一大堆准备。若是怕朝臣们心里有想法,那就在司礼监直房那边见见吧。”
歧视是一贯存在的。
老农们到了养心殿之后,蒋太后听闻了情况还在朱厚熜去问候时嘟哝了两句。意思是重臣们虽然知道皇帝重农是好事,但实在有些不体面,那养心殿可是商议国之大事的所在。
若再传出粪商进了养心殿的事,朱厚熜还不知道要被怎样念叨。
去司礼监那边,无非自己在宫里多走几步路。
反倒那封奏疏,朱厚熜批了两句劝谏甚好,朕乃为物理大道,非为修玄。
化学的事情说成物理,现在也就这样了。反正皇明大学院里各种人等都有,朱厚熜一顶搞学问的理由丢过去,省却许多解释。
偏偏道士也常常称什么大道,该言官收到皇帝的批复之后竟愣了一下难不成陛下的新学,竟还能让道家的说法被容纳进来?
于是他顿时两眼冒光如果这件事能走通,那新学可就顶呱呱厉害了。
毕竟儒道同样传承数千年,如今竟有了能以儒学囊括道家学说的法门?
在这方面的学问上有所建树的话,岂不是名传千古?
嘉靖朝某言官的人生道路又这样跑偏了,从此将毕生精力花在以儒学尤其是新学兼容道家学说的事业当中。
宋虎等人被带入了宫中,入宫之前还被勒令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有什么必要?这些粪霸们,日子过得比寻常百姓乃至一些芝麻官都好多了。
但心理上的原因让负责办事的宫内宫外人都觉得应该如此,而粪霸们同样话都不敢多说两句。乖乖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战战兢兢地排成串串从办事太监宫女们日常出入紫禁城的门进了宫。
司礼监何等地方?现在人被带到了,自然是他们迁就皇帝的时间。
被安排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其他粪霸们顾不得平常大家之间的勾心斗角了,只是心提在嗓子眼里问宋虎“宋哥,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宋虎有个屁的消息。
从家里被带走,在锦衣卫的小黑屋里呆了一整晚,饭都没怎么好好吃。
“没进诏狱……应该没事吧……”
宋虎心里其实没底,因为他们这些人配进诏狱吗?
但无论如何,现在被带到了宫里,谁都无法安心。
惴惴不安间,又有司礼监的小太监过来了“待会见到陛下,许多礼仪要先跟你们分说清楚,都听明白了!”
粪霸们懵了要见皇帝?
今天不是拜相大典的日子吗?
……
今天确实已经是腊月十五。
封侯拜相,人臣之极——这是很通俗的认知。
如今已不是上古先秦之时,自始皇帝之后,拜相再无盛大礼仪。流传很多的,也就汉高祖与韩信、登坛拜将等寥寥数事而已。
关于大明要设总理国务大臣,在过去这段时间里礼部其实谨慎又小心地向皇帝试探着拜相大典的事。
无论如何,这是文臣们得到一个特殊承认的象征。
按他们的意思,这件事要示以尊重,要激励天下,还是要好好操办一下。
朱厚熜拿到礼部呈上来的仪注后,皱了很久的眉。
这不能说是费宏自己有什么想法,一方面是臣子作为一个整体很自然的愿望这一次的规格很可能成为以后的标准,于是顺理成章地被臣子们期待为成为一个极为荣耀的仪式。另一方面,也不能说张子麟这个与杨廷和密不可分的人是不是在给费宏上眼药,让皇帝心里对这总理国务大臣多一点点忌惮、对六部九卿多一点点倚重。
在中枢,没有一件事是简单的。
好在朱厚熜也不是初哥了,折中一下便是。
礼仪被简化为只遣人祭告一下社稷,然后在国议殿授印、拜相。
但费宏也得到了一个很特别的荣耀以后朝会时,陛见之礼结束后议事之时,如果费宏不是自己要对皇帝说什么话,他将有一个座位。
朱厚熜同意了这个看似有点捧杀的提议,因为他认为宰相确实需要另有一份威严,这样才好办事。
至于这个荣耀将来会不会威胁到皇权,朱厚熜只怕那总理国务大臣会如坐针毡。
这个意见在传递到费宏那里去之后,费宏果然忙不迭又义正言辞地推掉了蒙天子信重,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需此等恩荣以示尊卑?上至总理国务大臣,下至从九品小吏,皆为陛下臣子!
结果没改变,但过程很重要。要有这个过程,皇帝表露出了想捧一捧宰相的意思,礼部看似逾越的提议没有得到皇帝的驳斥,宰相也很拎得清。
这些都是前情了,今天的望日朝会,照例不只有平常朝会的朝参官,还有更多勋戚、更多低品官员参加。
文武班列的站法已经在调整。
现在,大家自觉地将最前面单独一排留给了费宏。
带领着文臣们往前走,费宏侧面的视线里只有徐光祚。
老国公显得更加老迈了,但今天的大朝会他得来参加。大明拜相,他作为皇帝要倚重来制衡宰相的一支力量的代表,不能不在。
回想着四年多以前把皇帝迎回北京的时候,徐光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要面对这种情况。
年轻的皇帝已经坐好在了御座之上,徐光祚远远看了一眼,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清不清楚这宰相以后会演变成什么。祖训不设宰相,但现在的陛下显然对诸多祖训没放在心上。
徐光祚是看不到将来的变化了,但他的儿子徐延德要去担任军器监的总裁,徐光祚知道至少这位陛下还在位时,朝堂文武们都没有过多选择,只能沿着他确定的方向去行事。
眼睛余光也看了看费宏,徐光祚瞥见他眉宇间的凝重。
能不凝重吗?如芒在背、众矢之的,担国之重、危崖薄冰。
今天是腊月望日朝会,下一次就是正旦大朝会了,没有什么事会在这个时候议。今天朝会几乎只有一个与之前不同的事,皇帝拜相。
群臣参拜过后,张子麟就主持着礼仪。
朱厚熜命了新封的靖国公顾仕隆代为祭告社稷坛,他出去了,国议殿里就暂时陷入沉默。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这祭祀之礼中,天为重,地次之。祭天地,那表示受命于天。费宏拜相,没人敢提还要祭告天地。
而祭一番社稷,则有以社稷之重托付之意。
这社稷坛也比天地坛更近,就在紫禁城西南侧、承天门之西。
顾仕隆出去祭告社稷的这段时间,朝会上群臣肃立,这已经足够表达对皇帝要拜相的重视。
只有费宏现在亲自感受这个过程,才更加直观地领悟到这个流程设计得颇为熬人。
此时此刻,群臣心里只有一件事这就是总理国务大臣受命之礼吗?为了这件事,大明仅次于正旦大朝会的朔望朝会上,君臣都为此暂停商议一切军国大事,只为等待祭告社稷完毕、代祭之人回来复命。
似乎为了国家政事所托得人,大明君臣都等得起。
现在,朱厚熜也坐在御座上看着费宏。
从今天开始,大明的君臣关系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对费宏,他会有尊重,也会有监督——来自皇帝和他所掌握的力量很硬核的监督。
让费宏和将来其他的总理国务大臣愿意做事、敢做事、又不敢逾越,这会是新的课题。
但现在,朱厚熜要先给他荣耀,激励更多人。
费宏是懂的,所以请恩回乡祭告先祖、同样于今天在铅山当地也另有一场仪礼。
但不该要的,他不要,比如朝会上的那张椅子。
国策会议上可以有椅子,但朝会已经越来越多的是君臣相见的礼仪场合,是君臣尊卑的体现。
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顾仕隆回来复命了。
休养了近一年,他的身体好了一些,声音也颇有沙场大将的沉稳和力度“回禀陛下,臣奉旨代祭社稷,前来复命!”
朱厚熜点了点头“告诸臣民。”
顾仕隆先向朱厚熜再行一礼,然后转向众臣,朗声诵道“今奉旨祭告社稷,祭文曰陛下心念苍生,奠安九土,粒食万民,分五色以表封圻,育三农而蕃稼穑,忝承守土,肃奉明禋。时居孟冬,天子思社稷国事之重,委贤臣总理国务之繁。望庶丸丸松柏,巩磐石于无疆;翼翼黍苗,佐神仓于不匮。尙飨!”
朱厚熜听完站了起来“请总理国务大臣宝印。”
张佐郑重地拖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朱厚熜双手拿起绸布包着的印盒徐徐走过去。
“此任之重,既托费卿,亦托诸臣。”
费宏大礼跪拜“臣惶恐,陛下恩重,老臣唯披肝沥胆、不敢稍有懈怠。”
“臣等必一心用命,不负陛下之望。”
国议殿内外,除了勋戚之外,国务殿有直管之权的诸多衙门官员们齐齐跪倒,等候皇帝向费宏授印。
殿内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