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在临清已经留到了第七天,他也没有离开这文庙,在临清城内四处看看。
说起来是有些遗憾的,毕竟已经在紫禁城里呆了这么久,难得出一趟门。
可是天下暗流汹涌,朱厚熜不想现在去冒什么险。
将来的日子还很长。
何况,来山东主要就是为了给天下再一个信号,再次变奏、掌握主动权。
嘉靖五年之前,确实还没有推行至全国啊,只是在山东扩大试点。
毕竟广东新法确实颇有成效,税收的增长、粮赋的变多都是可见的。
“现在,广东那边今年的新粮也该转运到前线了吧?”朱厚熜问了一句杨潭,“有广东和四川的新粮,希望顾仕隆、朱麒和骆安都能耐得住性子,别把湖广的事办急躁了。”
杨潭说道:“陛下但请放心,他们闻听陛下方略,便知平叛不只是平叛。耗费这么多钱粮,总要于国于民有长远大利。这回拿不足的功劳,将来还有的是日子。”
倒是杨廷仪回禀道:“浙江、广东海防道皆奏报,那台元岛上除了一些夷民,岛西安南北两端都有不小的城寨和蛮兵。观其行止言语,竟杂有闽、浙、粤诸地口音,甚至有日本浪人。其人兵甲,竟已不逊于卫所精兵。”
朱厚熜点了点头:“浙江市舶司停了之后,沿海那些过去只以犯禁下海之利为重的各家,自然不会不留后路。诸省蠢蠢欲动,湖广叛乱,只怕他们也没料到朝廷竟还会进剿台元。传令吴廷举和魏彬,皇明记今年自交趾新购之粮,转运至澎湖。就拿这台元海寇和沿海各家私兵,也练练朕的水师吧。”
具体进展上也许会有困难,但大方向上,朱厚熜已经决定了在国内一起把这几拳打出去。
至于钱粮问题,他亲自南下,就是来震慑南方、查抄钱粮的。
山东另有布置,确实只称得上打牙祭。
“明天朕离开之后,等明年开春再回来,盼茂恭已经让山东有了一片新气象。”
“臣必尽心竭力。”张孚敬恭声回答,而后说道,“陛下,山东士绅富户和耆老已经都到了,都盼着得见天颜。”
朱厚熜笑着站了起来:“那便起驾过去吧。”
仍旧是临清州衙之内,今天院里摆了许多桌子。
皇帝明天就要启程离开临清,今天算是个欢送宴?
朱厚熜一来,山东也要试行新法了。
这宴会上的气氛不能说是十分融洽,只能说是惊魂难定。
好在,无论后面有什么风雨,皇帝在场,那都得是君臣一心、其乐融融的。
朱厚熜也不用额外说什么话,他本人到了,敬一下老、劝勉一些士绅学子、表达一下对士绅富户捐资教化乡里功劳的认可,就已经足够了。
临清州衙里“欢声笑语”,临清城内外,李全礼、戚景通、刘镇元都为皇帝明天的启程做着最后的准备。
皇帝乘坐的大船已经从城北拉到了城南水门之外的新码头,明天,皇帝的卤簿大驾要从临清城内出边城的陆门。
路上,还会经过临清钞关。
沿途都要检查,从今天夜里就开始宵禁、直到明天出城、上船、启程。
除此之外,这一行诸多船只上的物资也需要补给。
这些事,都是临清知州和临清钞关的马贵在黄锦的监督下办着。
有妃嫔随行,御舟之上的香料也不能少。
马贵在黄锦身边,不尽的巴结神色:“这香料采买自城西有名的吴记,之前山东孝敬宫里的,也都是从他们那里采买而来,都是上品。”
黄锦亲自检查了一遍,要上御舟的每一样东西,他都亲自过目。
查看了一下没有问题,他便挥了挥手。
搬运的,也都是齐远大亲自安排的漕兵。
这些人全都目不斜视,不敢窥探御舟上的陈设,只是将东西搬到了甲板上便下船。
船上,自然有健壮太监再将东西都分门别类的搬到各个储货的舱室。
而在南面数里之外的运河里,夜色之中尚无人多留心水里的动静,哪怕随行禁卫现在就已经在两岸警戒到了五里之外。
此刻,因为皇帝驻跸临清,又是夜里,运河上也并无舟船行驶于临清附近。
在运河靠近岸边水底,有个模样奇怪的物事正斜斜嵌于水面之下的河岸里。
像是一个小铁屋,底下又有一个便于在河底淤泥上滑行的铁船底。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就在这里的,也没多少人知道。
但此刻,这小铁屋斜着往上的最里面里竟还有两个人。
他们窝在最里面,而这最里面却不是全部都灌满了水,反而有一个两三尺见方的所在,宛如一口井一般。
井的上方,有一根两指粗细的管子通到上面出,出口就掩于运河河堤之上的草丛中。如果不是有目的地仔细查看,难以搜寻。
现在,这两人就静静地等在里面,呼吸着其实非常浑浊又稀薄的空气,望着那黝黑的管子。
他们两人旁边,也有一个高高的铁桶。
桶的底部,也有一个犹如铁船底一般的玩意。在桶的底部,还有一根长长的管子延伸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皮革鞣制的。
这上半部分,此刻倒是没有浸在水中。便是浸入水中,那管子通向铁桶之处,也已经封得严严实实,不会渗入水。这细长的管子外面也涂了不知什么物事,落入水中不会飘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从那井口处透风的管子里,终于窥见了一丝亮光。
这丝亮光本极难分辨,但两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夜,对于光线的变化已经极为敏感。
而后,两人对视了一眼。
“三哥,我去了。”
细微的声音中,另一人轻轻嗯了一声。
窸窸窣窣声中,一个人拿了放在那桶顶的一个羊肚囊,咬在了嘴上。
随后,他就推着那个铁桶,缓缓往外走去。
铁桶完全没入水中之后,竟还能微微浮起。若不是他的小腿上也绑着两个铁块将之拽住,铁桶恐怕还会浮出水面。
而他踩在淤泥之上,就这样在水底算是顺利地带着这个铁桶往运河中间走去。
留在铁屋里的人手里拽着那一串软管,慢慢地放着,目睹自己的堂弟在水底之中推着那铁桶往运河中央而去。
羊肚囊里的那口气,不知能撑多久,但这堂弟是水性最好之人,极能憋气,何况他现在是豁出命去办这件事。
很快,他就消失在自己的微弱的视野里。
在这距离临清城十里之外的运河底,在天还没开始亮之际,河底泛起的些许微澜,无人查知。
等到那根软管不再往那边拉,他低头看了看,已经是最后一圈了。
这人眼睛微热,他知道这堂弟已经完成了任务,正在等死。
想必他现在已经将手卡进了那铁桶两侧的死扣,而腿上的铁块会将他就那样定在河底,任河水冲刷。
他死了,也会一直举着双手,把那个桶留在距离河面不足两丈之处。
今年天干,运河水深比之前还要少一些。
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自己的了,要等到天亮,等到头顶隐隐传来动静,他才要憋着气,通过水下远远瞥一下那最大的御舟经过这二十余丈宽的运河中央。
应该看得见。
他最后看了一眼挂在洞顶匕首上的火折子,抓紧了那根软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