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这一大段情感真挚的哭谏,没人能指责杨廷和抱有别的心思。
人家都说了,你确实是天资卓成的英武明君,我是真心真意拥戴你的。现在这番谏言,也是为你考虑。
只不过梁储、王琼他们已经被查出了实据,覆水难收,自然应该处理。
至于其他人,伱可以认为朝堂上没几个干净玩意,你将来尽可都换掉另择贤能,但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刻。
包括我在内!
我可以走。前后言行不一,我认,我可以不“厚颜置身台阁”。
四朝老臣的肺腑之言,以那么一大段文采飞扬的语句表述出来,再加上磨炼了一生的“演技”,朱厚熜发自内心鼓掌并想给他颁个奖。
可不行,现在压力来到了他身上。
查有实据,就是硬伤。
王琼他们这次是没法保的,不然有罪不罚、威信无存,最少也是调动职位暂离中枢。
但如果连查下去的意志都无法贯彻,那就是杨廷和彻底主导了这一次的节奏。
现在不说别的,杨廷和这一番表演传出去,不知道将让多少人“感动落泪”。
至于话里真假,谁管你?屁股决定脑袋。
火怎么烧起来的,钱宁、江彬的案子不是在皇帝登基之前就开审了吗?查出了证据难道不管?这不是请皇帝圣裁拿主意了吗?
这种情况下坚持审下去,反倒变成了杨廷和竭力灭火的情况下,皇帝非要继续添油。
这分寸的拿捏,竟就因一段表演有了微妙的尺度变化。
朱厚熜真的不用在乎朝堂乱不乱起来吗?
中枢不稳,京城混乱,地方迷茫,内忧外患齐至,这不是危言耸听。
他杨廷和赌朱厚熜只是在打牌、要做交换。
这一次,他不交换,就是要达到目的,哪怕以他离开朝堂为代价。
如果圣意还是决定一查到底,那么他已仁至义尽。
皇帝在沉默时,袁宗皋再次顶到了前面,他同样肃然一个大礼跪下:“老臣并未以为杨阁老前后言行不一便不宜再厚颜置身台阁,杨阁老柱国之臣,谋国持重,臣亦敬服!今国事纷繁,积弊实多,朝廷不可离了柱国重臣,亦不能少了用事能臣!阁老言水至清则无鱼,然人至察亦无徒。未有实据之臣如是,大天官、大司农、大总宪等亦如是!”
“《抱朴子》有言:小疵不足以损大器,短疢不足以累长才。《左传》亦有言:不以一眚掩大德。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昔年奸佞权势滔天,诸臣有不得已之处,阁老亦以为然。朝廷赏罚法度不可有失公允,老臣无尺寸之功竟蒙圣恩请列台阁,正自汗颜。王琼等多年用事岂无殊功,竟因旧日一时不得已之过则应尽黜?”
“老臣愚陋,弘治三年三甲同进士出身,忝任大宗伯已自战战兢兢,唯恐天下人议论陛下所用非人。再列台阁,恐才德皆不备!然老臣充任王府长史多年,又按察一方、深知诸事之艰。老臣愿以身作保,请陛下令王琼等仍留原任、戴罪立功、痛改前非。今日之后,王琼等再有过,便是臣之过!大明未致岁入八百万两之盛世,老臣亦无颜入阁!老臣斗胆,叩求恩典!望陛下念老臣多年苦劳,就此结案吧!”
王琼跪在一旁顿时热泪盈眶。
又是一个赌上了前途的人。
梁储想离开内阁,一个人扛起一切,没用。
他本身就被查出了实据,有什么资格左右局势?无非是用杨廷和一出手就逼走一个阁臣的结果,给杨廷和制造无形的言论压力。
但这回杨廷和是如此坚决,这个法子没用。
现在不同了。
袁宗皋改换观点,赞同了杨廷和不要查下去的建议,却又拿他的理由再反而沿用到王琼等人身上。
一个人谁无过自然是不行的,有罪不罚就会出大问题。
可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弃了入阁!
用他潜邸旧臣和准阁臣的身份,为王琼等人担保!
同样,他也再次支持皇帝将来想办法实现岁入倍之。
要达到这个目标,除了变法,还能有什么办法?
在朱厚熜表态还没决定变法与否的情况下,袁宗皋这就是卖他的身份,堵住所有人的嘴,同时把决胜局往后拖。
新法,毕竟还没开始。杨廷和那一大段表演,也只能用一句“路险、慢行”来暗示劝阻。
朱厚熜看着杨廷和。
他的这次出手,逼走了梁储,现在只要朱厚熜点头,他又堵死了袁宗皋的入阁可能。
岁入达到八百万两,那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袁宗皋活得到那个时候吗?
杨廷和眼睛看着地面,手臂微抖。
他不想这样赢。梁储算什么?王琼才是重中之重。
何况现在这算是赢吗?在一些人眼中看来,皇帝此败何等壮烈,连潜邸旧臣之首都必须牺牲掉前途。
要么竟全功,这样的话就算君臣隙深也行,时间能证明一切。
此刻不上不下,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