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同聪明、美丽或者有功名权势的人作战时,心中可能毫无怜悯之情,但是对一个可怜的弱者却不能这样做:无情地逼压一个可怜虫,需要很多的愤怒与憎恶。</P>
穷寇莫追。我已直抒胸臆,要说的也说了,一口闷气也算出了。尤其这一次,世德完全站在我这边——或说很公正,没有不辨是非地认为问题在于我。</P>
我离开家去访拍现场的时候很开心。</P>
梦露竟然也在,她带了水果篮来,说是探班。我目光朝大平脸上一转,他冲我摇头做不明所以状,似乎梦露来与他无关。</P>
访谈进行了一半,我从大平那儿接手,他便在场内闲转,只是总避开梦露。</P>
结束后我们四人去吃饭,我便简述了今早之事。</P>
“绿茶婊果然绿茶婊,名副其实。”梦露说,“她简直跟演戏一样。阿巫,你小说里可以写个这种角色。”</P>
“这种有什么好写的。”我立刻反对。</P>
“就是让她现个形嘛,绿茶婊的典范。”梦露说。她转念又道,“啊,还有圣母婊。不是说她又自我牺牲又大爱什么的吗?总之各种婊。”</P>
我摇摇头,“全是负能量,完全是现代女性的倒退。”</P>
大平说,“可以写写。我记得有本讲故事写作的书里讲过,必须要让故事里的人物受到严重威胁而且可能遭受严重伤害,不断忧心忡忡担惊受怕才行。要永远确保在自己的故事里有这样的弱势群体,这样故事才抓人。”</P>
“你这是附和我吗?”梦露慢悠悠问大平。</P>
大平一怔,说道,“我这是就事论事。”</P>
梦露翻个白眼扭过头去,又转头看向阿巫,“阿巫你觉得呢?”</P>
“我不想写这样的角色。”阿巫答得干脆利落。“许多女人仅凭本能就知道要扮无辜可怜柔弱,因为知道这样会奏效,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论是非对错前因后果,只要足够可怜就能赢得同情和帮助,乃至想要的一切,没有任何公平正义可言。我不喜欢这样的角色。我要颂扬勇敢无畏、公平正义和理性,我只想写这样的人。”</P>
“不要把世界拱手让给我们鄙视的人。”我说。</P>
“正是。”阿巫和我相视一笑。</P>
梦露却说,“总得有点反派衬托你们的英雄吧。又不是让她当主角,做个丑角,跳梁小丑。”</P>
这倒是可以。我正想说话,谁知大平抢先一步,说道,“我赞同梦露的说法。无冲突不故事,没有这种弱者,强者失去了参照物,也显示不出英雄的辉煌。”</P>
我改了口,戏弄大平,“你有过不赞同梦露说法的时候吗?”</P>
大平立刻极为羞赧,干咳了两声。</P>
梦露却一扬头,哼了一声,“谁稀罕。”</P>
“小心挑选你的敌人。因为敌人用什么方式跟你战斗,你就会成为那样的人。”阿巫警告我。</P>
我一惊,觉得非常在理。可不是我也会用装可怜来操纵世德了?曾经为我所不屑的手段,终究我自己也会用了。下一步会变成什么,和安娜一样满口谎言、在背后放冷箭?想想都令人齿冷。</P>
我叹气,“我倒是希望世德的品位高些,能给我个好一点的敌人。”</P>
梦露笑,“那你就自己品位高些,不要找齐世德那样的啊。”</P>
我被噎得无语。</P>
阿巫说,“‘我是受害者’也是一个信念,相信久了会很惨。坚持认为自己是受害者的人,固然有自以为自己是正义一方的甜头可尝,还能得到某些关注,但其实也相信自己是比较弱的一方,所以才会被欺负。越抱怨,整个人就越是弱掉。这种人根本不敢坐在自己人生的驾驶座上。他们越是找人赞同、同情他们,就越是强化他们的受害者情结,他们的潜意识也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去证明这一点,最后,砰!”阿巫以拳击掌。</P>
“砰?”梦露问。</P>
“吸引力法则。”我喃喃说。</P>
阿巫点点头,“——最后他们只能到处去吸引那些能伤害他们的人和情境到生命里,然后就可以坚持自己的信念:我是受害者。然后他们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幸。据说许多女人之所以会长子宫瘤之类,就是因为她们有这种受害者综合症。”</P>
我忍不住发出惊呼,“绿——那个安娜,似乎就是卵巢还是子宫的,有瘤。”</P>
自然是世德告诉我的。此外那女人还有一堆别的毛病,眼睛也有问题。世德大约是希望以此唤起我的同情——就像那个女人不断向世德更新着自己的病历也是为了换得同情一样。可惜,我不是世德。</P>
萨古鲁说,地球上70%的疾病,都是自我制造的。当一个人生病是受到鼓励的——只有生病,她才能得到最多的关注,所以她学会了让身体生病的艺术。当她结婚后,则学会了让精神生病的艺术——只要她坐在角落里抑郁,就会引起关注。终于有一天积重难返,疾病成为她的一部分。</P>
世德一直号称不喂养小我,但他对待安娜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却是在纵容她永远也不要健康起来。包括安娜身边的人,无论她丈夫还是男友,必然也都因为她的病弱而关注她——她也只能通过病弱来赢得一点关注,所以她永远也不能好起来,健康意味着她将失去这些仅有的关注。世德不住叫喊着“我不是我的身体”,却偏偏他最在意身体的疾患,他不会关注我的工作、日常、思想、情感、需要,从来不闻不问,而一旦我说不舒服、生病,他就嘘寒问暖,千里迢迢送药来。也所以安娜每天都发消息给他,不住汇报着自己的各种毛病,因为她多年实践得知,只有这样世德才会有回应。</P>
一个人天天关注的都是自己的各种不舒服,没病也要找点出来,这样怎么可能健康?</P>
“思想是身体的观念”是斯宾诺莎最重要的观点之一。他坚信,对唯一存在的实体——宇宙整体本身而言,身体、思想和世界是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一个人产生想法的同时,行为方式也会发生改变,同样,行为方式的变化也会影响人的意识,这是一个良性的交互循环。当代神经生物学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也多次利用哲学观点来证明身体和思想具有同一性,而非二元性。身体就是思想,而思想则是身体的表现。</P>
所以,健康的身体是健康的思想的表达,疾病是思想病态的表达,健康的身体也会影响思想和意识。</P>
如果只有病弱才能吸引世德的注意力,激起他的同情和关心,那么这样病态的情感,还是让他施舍给有需要的人吧。我不会用自己的健康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