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宝玉自那日与贾芸相见,曾说过明日让他来府中说话。这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宝玉哪里还记得在心上?只是随意说说罢了。这一日晚上,宝玉从北静王府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到园内,换过衣服,正要洗澡。
袭人被宝钗烦着去打结子去了,秋纹和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她母亲病了被接出去了,麝月现在家中病着,还有几个做粗活的丫头,料是叫不着他,都出去寻伙觅伴的去了。这一刻的工夫,整个怡红院只剩下宝玉在屋内。
宝玉觉得有些口渴,便叫了两三声茶,才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
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看烫了手,等我倒罢。”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接了碗去。宝玉吓了一跳,问:“你在那里来着?忽然来了,唬了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间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么?”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鬓儿,容长脸面,细挑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那丫头笑应道:“是。”
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一声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水,拿东西,眼面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
宝玉道:“你为什么不做眼面前儿的呢?”
那丫头说:“这话我也难以启齿,只是有句话要回二爷:昨日有个叫芸儿的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今日来了,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咯咯哈哈地笑着走进来。两个人共同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起衣裳,歪歪斜斜,水泼四溅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秋纹碧痕,一个抱怨你弄湿了我的衣裳,一个又说你踩了我的鞋。
忽然看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感到惊异,将水放下,忙进来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都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找着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
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呢?因我的绢子找不着,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喝,叫姐姐们一个儿也没有,我赶着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就来了。”
秋纹满脸不屑地啐了一口道:“不要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拿东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就完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裳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拦着围幕可别混跑。”
秋纹便问:“明日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老婆子道:“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了。
原来在这繁华的大观园中,有一位不起眼的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为了避宝玉、黛玉二人的名讳,她被唤作小红。小红自幼便是贾府的世仆,父亲现任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个小红,年方十四,已开始在府中当差,她的清幽雅静之处,便是那怡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