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火车站,站前广场。污污污——人们能清晰地听到火车汽笛声渐行渐远。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在火车站的屋顶上,形成一片金色的光晕,雪花在微风中飘落,平添几分浪漫和神秘。三个东亚人拎着行李走出来,为首的,是许久未见的辜鸿铭。他回过头,皱眉,“鹤卿,动作麻利点儿。”“啊……来了。”答话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性,一身长袍、一副眼镜,个子不高、声音不大,透着温和儒雅、文质彬彬。此人正是蔡元培,字鹤卿。他小跑着跟了上来。“啧……”辜鸿铭微微咋舌,对蔡元培,他总是有一股子别扭的情绪,原因无非是两个字——康党。老先生看不上康有为,自然看不上其门下走狗。还有一点,这个蔡元培很喜欢套近乎、联络感情,硬是用热脸上来贴冷屁股,如此滑不溜丢,很难不给人一种有求于自己的感觉。但辜鸿铭也没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反倒是另一个同来的年轻人,叫蒋国亮的,经常跟辜鸿铭顶牛,给人一种正直不阿的观感。蔡元培对蒋国亮招招手,“观云,还不快来!”蒋国亮叹气,“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法国。直接去伦敦不好吗?”说着,还不忘斜辜鸿铭一眼,吐槽道:“搞什么‘重走一遍游学路’,纯纯的浪费钱。”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辜鸿铭:“……”心里暗道,小伙子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打个哈哈,“好了,我们走吧,去巴黎大学看看。我法语很好,日常交流完全没问题。”蒋国亮撇撇嘴,微微不爽,辜老头太能装了,动不动就说自己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西亚、俄等多国语言,显摆得很。蔡元培注意到好友的态度,出言提醒:“观云!”蒋国亮无奈,“知道了。”其实,清廷的读书人普遍不认可辜鸿铭的治学能力,那句所谓的“到中国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不过是忽悠,欺负人家外国佬不懂行罢了。蔡元培经受八股洗礼,25岁中进士,心中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就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他说:“先生,您不是毕业于爱丁堡吗?”辜鸿铭得意一笑,“爱丁堡?我可不止如此。”他招招手拦下马车,马车缓缓调头,蒋国亮便准备将行李搬上去。辜鸿铭却拦住了,塞了三法郎给车夫,“在加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欧洲,这种服务不用自己动手,但必须花钱购买,懂不懂?”“啧……”蒋国亮咋舌,他转过脸,当没听见。蔡元培瞪好友一眼,看那边的车夫在忙活着,便岔开话题,“先生,刚才的事还没说完呢~”辜鸿铭露出笑容,“我在莱比锡大学读过,毕业后,又到巴黎进修法文。当时,布朗先生为我联系了巴黎大学,让我学一些法学、政治学。”他的表情中满是怀念的神色,“当时,我才22岁啊。真是好年华。”蔡元培哄长辈似的问道:“为什么这么说?”辜鸿铭叹气,“那时候会读书、能读书,我以极快的速度读完了巴黎大学整学期的讲义和参考书。哪像现在,记忆就跟……唉……当时,我已遍学科学、文学、哲学,并熟谙各国语言。”又开始装X了。蒋国亮实在是听不下去,岔开话题道:“既然学得很快,那课余时间做什么?”辜鸿铭回答:“我每天都抽出时间教授房东希腊文。其实,我哪懂授课?除了希腊字母,就只能教房东背诵几句《伊利昂记》、《浮士德》,还有莎翁的戏剧。我的房东在希腊文方面进展神速,许多人见到我教授的方法,都大为惊讶。”蒋国亮:“……”《伊利昂记》就是《伊利亚特》,希腊语;《浮士德》,德语;莎翁戏剧,英语。所以,必然牵扯到翻译。辜老头还真是,生命不息、卖弄不止。一旁的蔡元培却发现了华点,好奇地问:“先生,那个房东是……是男的……吗?”“啊这……”辜鸿铭尴尬。蔡元培也撇过了脸,“今天天气不错。”都下雪了,还天气不错呢!其实,他在问出来之后就后悔了。幸好车夫在这时搬完了行李,好奇道:“你们是中国人吗?”虽然当下的蔡元培、蒋国亮对法语知之甚少,但“中国”这个词还是懂的。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一路赶来,他们数次被人误认是日本人,唯独一次被认对,还是一个美国佬在邮轮上喝大了,借着酒劲儿说什么“中国佬,猪尾巴,蠢猪”,把三人好一阵气。辜鸿铭诧异道:“你为何觉得我们是中国人?”车夫挠头,“啊……我就是随口一猜。”这个理由可不过关。辜鸿铭问道:“随口?那也得有个理由才是。”车夫“额……”了一阵,看那模样,似乎连自己都有点儿疑惑。他反应了好一阵,忽然拍了下前额,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了!最近,老听那些坐车的客人说到一位中国作家,笔名是‘Lu’,所以我才……”话还没说完,辜鸿铭便瞪大眼睛,上前一步,“陆时又出新作了?”车夫吓了一跳,“啊……是……是又出新书了。”辜鸿铭嘀咕:“我就知道。”三人此次欧洲行的目的便是拜见陆时。他们启程前,读到的最后一部作品是《日本文明的天性》,但看现在这个样子,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肯定是又有新作了。蔡元培当年中第,是殿试成绩二甲三十四名,相当于全国统考第三十七名,这也导致他表面上圆滑世故,实则心气很高,可是跟陆时比……他不由得露出一丝丝苦笑,“真是怪物。”一旁的蒋国亮没听清,“什么?”蔡元培摇摇头,看向辜鸿铭,问道:“先生,我们要不要先去书店看看?你擅长法语,可以翻给我们听一听。”辜鸿铭点头,“好。”他询问车夫附近书报店的地址。车夫上下打量辜鸿铭一阵,说道:“看伱能叫出Lu的本名,想来是认识他?要不,你们去法兰西学院碰碰运气,他现在就住在那儿。”辜鸿铭有些惊讶,喃喃自语:“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听他这么说,蒋国亮问:“陆先生在巴黎?”辜鸿铭“嗯”了一声,“对,他目前住在法兰西学院。”蒋国亮:???“他住在法兰西学院?那不是研究机构吗?”辜鸿铭很西式地耸了耸肩,“人家有这个水平。”蒋国亮没有反驳,陆时竟然能让辜鸿铭暂停装X,那就说明,水平确实很高。蔡元培说:“走吧,先去书报店。”中国人重礼仪,一般情况下,拜见大师是要写拜帖的,即使在异国他乡没那个条件,也至少得把人家的作品读一读,做好功课。三人让车夫带他们到附近最大的书报店。如同图书馆于大学,书店是一个城市的文化符号,店内的氛围非常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翻书声和低声交谈的声音,一排排书架间,墨香弥漫。辜鸿铭压低声音,“一般来讲,外国人的书会被放在……”“嘶……”他忽然眯起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蔡元培和蒋国亮顺着辜鸿铭的视线看过去,随后也露出震惊的表情,“那是……”三人看到了陆时的巨幅照片!在照片旁,各种书堆叠在一起,形成了几座金字塔,书的封面被精心设计过,英、法双语,《无人生还》、《罗杰疑案》、《魔戒》两部曲、《枪炮、病菌与钢铁》、《万历十五年》、《日本文明的天性》、《朝闻道》、《狩猎》……全都是陆时的作品。“咕……”蔡元培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欧洲是这么卖书的?”辜鸿铭摇摇头,“当然不!只有最畅销的作家才有这个待遇!”蔡元培:“……”蒋国亮:“……”两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从余量判断,卖得极好,而学术著作则要差上不少,但销量也过得去。他们凑到书堆旁,只见所有书的封面上都写着:作者:Lu;翻译:Lu。离谱的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蔡元培扫了眼《朝闻道》和《狩猎》,说:“这两部应该是陆先生的新作了。”辜鸿铭却是把所有书都拿了一本,“法语版,有收藏的价值。”他们结过账,坐上马车直奔法兰西学院。哒哒哒——马儿每一步都印在雪地上,溅起片片雾气,留下一串清晰的蹄印。车上,辜鸿铭在啃书,顺便进行翻译,但很快,目的地就到了。车夫敲敲车门,催促道:“三位,我们到了。”辜鸿铭开门,又塞了一张纸币给对方,同时嘱咐道:“先借我们车厢用一用。如果可以,能不能给我们生个柴火?在这里读书有点儿冷。”车夫:???“大哥……大爷,你还想干什么?”辜鸿铭尴尬,“当我没说。”他“咣当”一声关上了车门。此时,他们已经读完了短篇集《朝闻道》中的三篇。蔡元培摸着下巴,沉声发表看法:“没想到还能这么写……这个《动物庄园》,实在是我这辈子读过的最神鬼的一篇。”蒋国亮沉吟,“神鬼?比之《聊斋志异》如何啊?”蔡元培说:“那怎么能比得了?《聊斋志异》的内容都是些什么?善恶有报、男女爱情、山水见闻……大部分以个体为主。而《动物庄园》作为寓言,影射的可是……哼哼……”后面的话就不方便说了。辜鸿铭却轻笑一声,“影射的沙俄。”“啊?”×2蔡元培和蒋国亮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辜鸿铭晃晃手里的书,说道:“有篇后记,是一个叫凡尔纳的作家所写。他在里面讲述了事情的始末。”说完,他把俄国封书的事讲了讲,随后便不由得大笑,“尼古拉沙皇还真是有些可爱。这书明显是在暗示我朝……”话音未落,“咳咳!”一旁的蒋国亮做作地清嗓子。辜鸿铭却早已对清廷失望,无所谓地叹气道:“好吧好吧,我不说了。”三人又开始看《狩猎》,结果,才读到大概四分之一的部分,他们就不由得脊背生寒。蔡元培嘀咕:“巴黎的冬天未免也太冷了吧……”辜鸿铭接过话茬,“所以说,刚才我让车夫帮忙生个柴火,但他不同意。”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他们心里都非常清楚,这股寒意跟气温无关,真实原因是《狩猎》的内容,透露出来的肃杀和压迫感,仿佛巨石压在胸口,让读者无从呼吸。“不读了!”辜鸿铭将书合上,“这书读着,心里面揪揪着,实在难受得紧。”蔡元培和蒋国亮跟着点头,他们都想打开陆时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能想出这种题材。三人下了马车,走进法兰西学院。雪下得小了一些,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不远处,中心广场的名人半身像们被白色覆盖了浅浅的一层,反倒让五官显得更加立体。有办事员走上前,“你们是?”这种时候就该最有名望的人出场了。蔡元培和蒋国亮各自后退一步。辜鸿铭很满意他们的自觉,傲然挺直身板,说道:“我是辜鸿铭。”话音落下,“……”“……”“……”现场诡异的安静。办事员一脸疑惑地看着辜鸿铭。后者的脸似乎有一丝涨红,但想到两个后辈都不懂法语,便努力保持岿然不动,淡定道:“我,辜鸿铭,此次前来法兰西学院,为的是拜会陆时陆教授。”办事员叹气,“找陆教授你不早说?他最近几天都在巴黎大学演讲。”说完便摆摆手,准备回去烤暖炉了。辜鸿铭赶紧叫住他:“我,辜鸿铭,刚才听到你说……”话音未落,便被对方打断,“你是法语不好吗?在我们的语法中,不需要每次都自我介绍的。”“……”“……”“……”又是一阵诡异的安静。辜鸿铭轻咳一声,“那个,刚才听你说陆教授最近都在演讲,难道是已经持续几天了吗?”办事员点头,“嗯,三天了。你们要不然去找他,要不然在这儿等也行。他回来估计得晚上。”说完便径自离开了。辜鸿铭转过身,“陆先生现在在巴黎大学做演讲,我们可以现在过去。”蒋国亮点头,“结果还是要去巴黎大学。”两人看向蔡元培。没想到,蔡元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对话上,而是紧盯着中心花园的一个雕像,面露疑惑,“那个是不是……我感觉跟图书馆看到的照片很像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花园最东侧,竖立着一个半身像,雪花落在半身像的顶部,就像为其戴上了洁白的假发。辜鸿铭眯起眼,“那个是……陆时?”他们下意识地靠过去。蒋国亮弯腰,用手拂去底座石碑上的浮雪,只见上面写着孔圣的言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三人懵逼。蔡元培轻声问道:“这个是什么字体?草书吗?”旁边的蒋国亮忍不住毒舌道:“草字不合格,神仙难认得。草书是有规律的,每个笔画在不同的字中有不同的草法。你再看这些字,有章法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共有五个‘知’,这里面哪个一样了?”一句话给蔡元培干沉默了。良久,他才说:“或许,陆先生正在研发一种新字体,犹未可知。”蒋国亮翻个白眼,“这话你信?”他摇摇头,继续擦拭着碑文,下面露出了一首法文小诗。蔡元培和蒋国亮不约而同地看向辜鸿铭,等待翻译。辜鸿铭遂翻译道:——你的眼睛会欺骗你;你的感觉会欺骗你;你的经验会欺骗你;但数学不会,不会,就是不会!——这首诗念完,三个人都沉默了。忽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蒋国亮狂笑不止,说:“陆教授当真是个妙人。这诗的内涵,不正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吗?不愧是能在法国畅销的作家,竟还是一位哲人。”因为笑声很大,引得刚才那个办事员又回来了。他看三人竟然还在,便催促道:“你们怎么还没走?这么冷的天……唔……”他顿了顿,“你们这是在瞻仰陆教授的墨宝啊?”辜鸿铭连连点头,“对对!就是在瞻仰墨宝。”说着便要拉蔡元培和蒋国亮离开。没想到的是,办事员说:“那你们更应该去巴黎大学看一看了。陆教授和巴黎法律界、传媒界、出版界的人合作,出资为索邦学院翻新校舍和宿舍,他还给校舍题了名,叫作‘明法楼’。”三人一听,都惊呆了,竟然还有高手!?他们迫不及待地跟办事员道别,随后便叫了马车,直奔巴黎大学。刚进入校园就能注意到,学校的行政楼、图书馆、食堂、实验室很新,校舍、宿舍则颇为老旧。而最大的建筑便是校舍。他们快步走过去,只见楼房还没有开始翻新,但新的名牌已经挂上了,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汉字——明法楼。蒋国亮忍不住评价:“这字,真是烂得让人叹为观止。笔画粗细不一,像毛虫蠕动,缺乏流畅感和力度。字的架构更是随意涂鸦,比例不当,偏旁随意摆放,看着像数学符号……”还没评价完,旁边的蔡元培便开始拉他的衣袖,“观云,别说了。”蒋国亮正气凛然,“别拦着我!今天,就算陆先生本人在这儿,我也要如实说!他写的字,起笔和收笔处草率而混乱,有的笔画头重脚轻,有的笔画又过于冗长,缺乏规范……”蔡元培满头黑线, ̄□ ̄||“观云!”蒋国亮仍不为所动,“最要命的是,‘明法楼’,只有三个字,字的排列却没有章法,仿佛在纸上漫步的鸭子,看不出秩序。这字写得……”蔡元培终于忍不了了,“别说了!你也不看看谁来了!”“啊?”蒋国亮还有些懵懂,“今天不管谁来,也改变不了这幅字是……唔……”他顿住了。只见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正快步走出明法楼,不是陆时还能是谁?在他身边,还跟着几个法国人,庞加莱、杜马斯、赫泽尔、克里孟梭……他们低声交流着什么。于是,蒋国亮瞬间变了口风,用汉语高声说道:“今天不管谁来,也改变不了这幅字是……好字!真儿真儿的好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