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清晨。巴黎火车站,站前广场。哒哒哒——一架马车缓缓停下,从上面走下来一个身着大衣、头戴圆顶礼帽的中年人。他长相颇为英俊,看着就是个老帅哥。此人是佩尔高的父亲——卡特里纳·佩尔高。马车夫低声问:“先生,要不要我现在就去帮你买一份《费加罗报》?”老佩尔高拿出怀表扫了一眼,“不用。小路易的火车很快就要到站了,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吧,省得不巧错过。再说了,《费加罗报》那种‘厕纸’,也不用担心买不到,不必急于一时。”马车夫点头,“我去那边儿等?”老佩尔高摆手,说道:“去吧。”车夫遂催促马儿到广场旁的马棚停下,之后便跑回来,等着给少爷搬行李。日头渐高,阳光透过古老的玻璃窗,洒在石板路上,照亮了车站的内部。老佩尔高眯起眼,看着那些匆匆忙忙的旅客,终于,“来了!”他看到了自家那个能闯祸的儿子——路易斯·佩尔高。他踮脚挥手,高喊道:“小路易!快过来!”小佩尔高的耳廓肉眼可见地变成驼红色,甚至愈演愈烈,到最后红得发亮,下一秒就会从耳洞中冒出蒸汽也不奇怪。他明显是听到了父亲对自己的昵称,“别叫我‘小路易’!”年轻人,自我意识强得很,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老佩尔高撇撇嘴,“那我叫你‘小混球’!?”小佩尔高嘀咕:“我宁可你叫我这个,听着还多少正常点儿。至少,不像个女人。”老佩尔高“哼~”了一声,“那伱该跟你妈说,她取的名字。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次的事做得确实挺混球的。当时你给我拍电报是怎么说的?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之前,儿子说得好好的,只是借助报纸渠道发声,现在倒好,成了和奖项评委会公开打擂。看看那三个人吧:陆时、威尔斯、凡尔纳,哪个是能惹得起的?小佩尔高露出无奈的表情,无辜道:“我也没辙。这是阿尔法罗叔叔出的点子,我也是赶鸭子上架,被迫的。”赛尼奥尔·阿尔法罗,《费加罗报》主编,当然,也是老佩尔高的好友。“啧……”老佩尔高咋舌,他用严厉的视线盯着儿子,仿佛能将其看透。知子莫若父,他心里明镜似的,阿尔法罗或许真的以强硬的态度提出了要求,但小路易绝不是他自己所谓的“赶鸭子上架”,而是顺水推舟。这小子,肯定在心里期待和儒勒·凡尔纳奖的三个核心评委掰掰手腕。老佩尔高拿出烟斗,吸了一口,“你不服吧?”小佩尔高点头,“初选就被刷掉,我当然不会服气了。”“呼~”老佩尔高呼出一口气,结果,喷在儿子的脸上,搞得小佩尔高连连咳嗽,“咳咳……你别搞……不礼貌!”老佩尔高大笑,“你还好意思说‘礼貌’这个词?对评委会空穴来风、无端指控就是有礼貌了?”他一边说,一边把烟斗塞到儿子嘴里,“你吸一口。像个大人那样。”抽烟就算大人了?小佩尔高一个头两个大,觉得父亲荒谬至极。他取出烟斗,塞回父亲嘴里,辩解道:“我的就是证据!父亲,你不是看过《新法国》吗?以那本书的水平,过不了初选?这不是黑幕是什么?”这一点,老佩尔高是认可的。诚然,自家小子老辣不足,行文亦不成熟,但不至于过不了初选。那帮评委的口味过于刁钻了。老佩尔高叹气,“但也没必要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不说陆教授和威尔斯先生,只说凡尔纳大师,你知道的,他是法兰西学院……啊,对了,他不是院士,但他被称为学术院的‘第四十一席’。你搞得难以收场,以后……唉……”当爹的为儿子操碎了心,深深地叹气。小佩尔高却不领情,“父亲,这里可是法国巴黎。我这次放下毕业论文特意赶过来,就是为了‘砸碎一切该砸碎的’!”老佩尔高无语,“做事如此毛躁,所以我才说你还不是‘大人’。罢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我们去买一份《费加罗报》吧,看看你的《新法国》见报的效果如何。”说完,他对车夫点点头,后者会意,把少爷的行李扛上车厢。父子俩则沿着街,朝最近的书报店踱步过去。很快,他们就到了目的地。但奇怪的是,敞开的窗口并不见书报店的老板,只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坐在那儿,埋头看着报纸。老佩尔高敲敲玻璃,“孩子?”“啊……”女孩抬起头,看到一老一小两个帅哥,她展颜一笑,“买书吗?”老佩尔高用牙齿叼掉右手手套,随后伸手进口袋里,拣出几枚硬币,“来份《费加罗报》。”女孩摊手,“不好意思,暂时没货。卖完了。”父子俩:???他们都有点儿懵逼。自从《费加罗报》开始使用整版投放广告,他们就再没遇到过报纸脱销的情况。今天这是怎么一回事?!女孩看出了两人的疑惑,继续道:“我之所以在这里看店,就是因为我爸去进货了。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你们要不要等等?”小佩尔高不想等,他看向父亲,“要不,我们先去……”话音未落,老佩尔高便用眼神打断儿子的话,随后对女孩的方向挑挑眉,“她在看报纸。”小佩尔高恍然大悟,转向女孩,“我们可以跟你一起看吗?”女孩“啊?”了一声,仔仔细细上下打量父子俩,那模样,似乎是在掂量两人是不是坏蛋。过了片刻,她说:“我叫梅里~”小佩尔高不解,“你忽然告诉我名字是……嘶……”他倒抽一口凉气儿,因为父亲在后面踹了他的小腿肚一下。只见老佩尔高对女孩露出灿烂的笑容,“谢谢你,梅里小姐。”梅里脆生生地“嗯”了一声,“都进来吧。”她跳下椅子,从书报店对外敞开的窗口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不多时,吱呀——大门打开了。梅里探出头来,对他们招招手,“来啊。”老佩尔高点点头,“这就来。”随后,他拉了儿子一把,忍不住吐槽道:“我和你妈都是纯正的法国人,浪漫热烈,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木头疙瘩!?难怪你从小到大都没交到过女朋友。”小佩尔高:“……”感觉受到了人身攻击。老佩尔高摇摇头,“唉……说起这个我就要批评你。你那《新法国》什么都好,从科幻到政治寓言,都有见地。但是让法兰西领导人娶自己的女老师……”小佩尔高都快被说哭了,“父亲,我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写得荒诞不经,是我的错!”老佩尔高拍拍儿子的肩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两人聊着,梅里又一次探出头来,“怎么还不进来?”父子俩赶紧说:“这就来了!”他们一起进了书报店。小佩尔高探头看去,发现梅里正在读的正是《新法国》。阿尔法罗非常给面子,将之放在第五版。即便是短篇,想要一版排完也很困难,所以那些字看着就像密密麻麻的佛教经书,字迹如同纠缠在一起的梵文。小佩尔高低声道:“写得好吗?”梅里小大人似的叹气道:“字太密集。我啊,看得吃力,还没看完。不过也快了……”说着,她坐了回去,“你们也读啊。”父子俩当然都已经读过了,小佩尔高说:“没事~没事~我们迁就你。”梅里点头,“这才像法国男人该说的话嘛~”小佩尔高当场裂开,没想到,小丫头片子都敢当面打趣,明显是刚才听到了父亲吐槽自己是“木头疙瘩”的话。“噗~”老佩尔高忍不住嗤笑一生,但注意到儿子的表情,赶紧低下头,似乎对自己的脚面产生了浓厚兴趣。梅里摆摆手,“先不说话了。我要读完它。”她埋头继续阅读。就这样过了十分钟,她终于抬起头来,嫩声嫩气地说:“真不错。《费加罗报》好久没有这么有趣的版面啦~”小佩尔高纠正:“这不是‘版面’,这是‘’。”梅里撇撇嘴,“你现在又不像法国男人啦~”小佩尔高顿时吃瘪,老老实实地闭上嘴。老佩尔高便替儿子问道:“梅里小姐,你觉得这部怎么样?好看吗?”梅里点头,“好看啊。不过,看完又觉得不舒服。”老佩尔高问道:“是不是因为未来首相娶了……啊……”他停下话头。只见梅里摇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不不不。我觉得那很浪漫、很炽热。”父子俩面面相觑,没想到,在女孩的眼中,离谱的婚姻并不是缺点。小佩尔高问:“那你觉得为什么不舒服?是写的不好吗?”梅里摊手,“不,当然不是。应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写得太好,所以才会有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她看向《新法国》,陷入沉思,“未来的法国人全都有着统一的思想,为国吃苦、为国牺牲,使法国再次伟大……这明明是好结局,可我总觉得不寒而栗。那种事,真的能办到吗?”小佩尔高欣喜若狂,自己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连小女孩都若有所感……他已经能可以想象出儒勒·凡尔纳评委会对自己鞠躬致歉的情景了。梅里说:“在那个‘新法国’,市民们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实在是让人害怕呀~”小佩尔高严肃道:“请记住这种恐惧。”梅里无奈,“你怎么还教育起我来了?你是作者啊?”小佩尔高当即就想承认,但是,他又觉得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炫耀十分尴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道别道:“文章读完了,那我们就走咯~”一旁的老佩尔高甚至还递出了硬币,“这是读报的钱。”“啊这……”梅里有些诧异,“你们不继续读了吗?我父亲说,后面那篇文章才是今天的《费加罗报》脱销的原因。”老佩尔高:!!!小佩尔高:!!!一种不祥的感觉在心中猛然升腾而起。两人异口同声:“后面的文章?”×2梅里点头,往后翻了一页,随即露出大大的笑容,说:“这个排版才对嘛~看得不累眼。”小佩尔高看过去,文章的标题是《动物庄园》,下面一行小字则是作者的名字——Lu。仅仅两个英文字母,就像是对小佩尔高施了定身咒,让他呆立当场。梅里却没察觉,继续在小佩尔高的心窝扎刀子,“《费加罗报》真会欺负人呐~为什么这个‘Lu’的文章就能正常排版?这篇的字数看着肯定比《新法国》多,反而行间距、字间距更大,用了五个版面。”小佩尔高听得差点儿吐血。他看向父亲,“这……”老佩尔高脸色铁青,他此时已经认定,自己被老友赛尼奥尔·阿尔法罗摆了一道,那个混蛋,竟然拿自己的儿子做进身之阶,“该死!!!”老佩尔高忍不住骂了一句。梅里抬起头,“额……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费加罗报》没节操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老佩尔高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小女孩面前很没风度地说了过分的话,他露出笑容,“没事。我们好好读一读这部吧~”梅里点头,“好。”她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文章上,没多久就看进去了。毕竟是个小女孩,比起娶了自己老师的法国领导人,她更喜欢一只能说会道的猪做“革命”的领导者,后者比前者要有意思得多。而且,在剧情设定上,《动物庄园》有太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刚开始,梅里觉得主角是农场主琼斯先生,但很快她就发现并非如此,真正的主角是动物们,那句“同志们,我们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呢?还是正视这个问题吧”揭露了一切。而让变得愈加有趣的,是第二章中由动物们提出的戒律,——《七诫》:凡靠两条腿行走者皆为仇敌。凡靠四肢行走者,或者长翅膀者,皆为亲友。任何动物不得着衣。任何动物不得卧床。任何动物不得饮酒。任何动物不得伤害其他动物。所有动物一律平等。——当最后一条,“所有动物一律平等”,出现的时候,这部已经成了艺术品。《七诫》由庄园里年龄最老、脾气最糟的猪提出,并由动物们共同讨论,当然,有动物不认可,猪便使用了唆麻,用药物使反对者表态同意。梅里低声道:“看《新法国》,我觉得失去说话的权利已经很可怕了;看《动物庄园》,我发现,失去不说话的权利更可怕。”佩尔高父子俩听得愕然,他们都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的书评竟可以如此辛辣尖锐。或许,这正是稚童的优势,就像是《皇帝的新装》,孩子们看不到大人能看到的,反过来自然也成立,孩子们能看到大人们看不到的。尽管已经能猜到结论了,小佩尔高还是忍不住问:“梅里,你觉得这两本书哪本更好?”梅里又像小大人一样叹气,“虽然只读了两章,但我真心觉得,《动物庄园》比《新法国》要好。因为读《动物庄园》会让我有种更深的害怕。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觉得呢?”小佩尔高不能给出答案,在心里承认陆时的文章更好,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要让他亲口说出来,确实有些办不到。梅里好奇,“话说,你们好像很关注我的评论啊?”老佩尔高笑道:“梅里小姐冰雪聪明,你的评论当然值得我们静心聆听。”梅里:“(ˉ▽ ̄~)切~~”她当然不信,“你们还是别拍我的马屁啦。我只是喜欢读报,读得多了,自然……”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梅里,我回来了,你读没读完……唔……”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你们是谁?”他看着那对可疑的父子。老佩尔高说道:“你就是店主吧?先生,你好。我们想买《费加罗报》,但发现脱销了。好心的梅里小姐请我们进来,和她一起阅读。当然,我们也是会付钱的。”说着,他指指桌上的硬币。梅里不满地咂咂嘴,“你们什么时候把硬币放在那儿的?”她不想收钱。她的父亲也是一个正直的人,见佩尔高父子俩不是坏人,便收起了敌意,说道:“不好意思,我刚才走了十几条街,都没能进到货,《费加罗报》卖得太好了。”说着,店主把硬币塞回给老佩尔高手里,“钱不能收你们的。”老佩尔高无语,沉吟片刻,他拉拉儿子的胳膊,随后与店主父女告别,“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去别处碰碰运气了。”梅里听到这话表现得更不开心了。难得遇到两个愿意听自己书评的书友,小姑娘自然想和他们多待一会儿。但老佩尔高有眼力见儿,不可能留下来打扰这对父女,他拉着儿子出门,一边偷偷将硬币放在窗口附近,一边说道:“现在我们有两件事:第一,买到今天的《费加罗报》,把《动物庄园》读完;第二……”老佩尔高深吸一口气,“我得找我的那个好朋友算算账!”他说“那个好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几乎是一个音节一顿,咬牙切齿吐出来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