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这边正想着,耳边却忽的传来一阵歌谣声。
他抬头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水田之中,十几个正在劳作的农夫们正在齐声高歌。
“我有子弟,子产劳之。我有田畴,子产夺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子产大夫在郑国的口碑竟是这般不堪?”
从对祭乐的遐想中被唤回神来的孙武,听到这一阵歌谣亦是不禁皱眉思索道。
这歌谣的歌词浅显易懂,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这些庶民野人对子产的不满。
而这显然与孙武从李然这边得到的,有关子产的描述可谓是大相径庭。于是,颇不经意的言道:
“依我看,这八成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吧!”
李然嘴角微翘,掀起一抹弧度。
孙武更加困惑不解。
李然却也不搭话,径直是入了田间,假意是问农户们讨一碗水喝。
农户们看到李然与随行人的打扮,虽说是染得一身风尘,却也掩不住这一身行头的贵气。
“好好好,贵人还请少待。”
过不多久,农户们便端来了几碗水与他们。
李然一边喝着,一边便是问道:
“老伯,不知此间田亩是属何人?”
“哦,我们这啊,都是丰氏所属。”
“哦?丰氏?…莫不是现如今的郑国六卿之一的公孙段?”
“正是,正是。”
公孙段,丰氏,名段,字伯石。与子产同属“公孙”一辈,都是郑穆公的孙子,目前乃是郑国的六卿之一。
“对了,老伯,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郑国眼下如何。但听方才老伯似乎对子产大夫颇有不满。不知是何道理呀?”
“嗐,不瞒贵客说,据我们家主人说啊。这子产啊。前些日子要我们去开垦荒地!但那荒地哪有这般好开垦的?更何况,眼下我们这公家的田地都来不及种,哪有闲工夫去开什么荒地啊?这不是胡来吗?”
“哎,真是官家动动嘴,最后苦了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啊!”
李然一听,心中便有了底。虽说他眼下还并不清楚公孙段的为人。但是眼下子产改革所受的阻力,已是一目了然了。
随即,待是与农户们又随意唠了几句后,便是辞别了他们,继续上路了。
一路上,孙武倒是又好奇起来。见李然得有闲暇,便不禁问道:
“先生自农间出来后便一言不发,不知是不是有了什么想法?”
李然微微一笑,随后言道:
“长卿可知这些田地,可都是郑国贵胄所有的,而这些庶人不过是他们的佃户罢了。”
这一点,孙武自然是知道的。
而今诸侯分封贵族,土地皆归贵族所有,慢慢的,庶民也就都成了贵族的佃户。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孙武继续问道。
李然闻声淡淡一笑,指着这方圆数里的田地道:
“你看这些田地,紧傍山林,弯曲绵延,毫无规则可言,田地里也没有农夫耕作,想来就是新开垦出来而尚未来得及上肥的田地。”
“我在晋国时,曾听叔向大夫说起过子产,听闻他正在郑国进行土地改革,鼓励农民开垦荒田荒地,却只按亩征收少量税收。如此着利于庶民的举措,自然是要开罪不少的郑国贵胄的。”
“你想贵族之土地完全依赖于佃户耕作,而今子产施行新政,佃户们为了执行新政前去垦荒,贵族封邑内的佃农自然就变少了,而贵胄的收入也自然而然的少了。既如此,他们对子产又如何能够有好脸色?”
孙武听罢,不禁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是问道:
“难道说,这些佃农们乃是受了他们主人的蛊惑,所以才唱起这等歌谣来?”
子产的土地改革对庶民百姓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按道理该当对子产感恩戴德,如何还会唱这等咒骂子产的歌谣?
如若不是这些被子产得罪的贵族暗中散播流言,讽刺诽谤子产,这些佃农们又何至于如此?
李然闻言,亦是点头道:
“古往今来,当政者最是容易与权贵的矛盾。子产既然要维护公室的利益,便肯定要限制权贵们的特权。所以,子产与那些权贵必然不是一路人。
况且,此等的改革显而易见,又严重损害了权贵们的利益。权贵们明面上虽不敢对他子产怎么样,但私底下暗中煽动一些流言诽谤,削弱子产的声威,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着,李然不由微微皱眉。
他在鲁国时,便已将这春秋时代当政者与权贵的矛盾主旋律是看得一清二楚。
无论是前太子姬野还是而今的鲁侯,他们若要掌权,维护公室利益,那与权贵们发生一系列摩擦几乎就是不可避免的。
叔孙豹之义,说到底是甘愿将自身利益与公室的权益进行了捆绑,以期能够联合君权,制衡季氏。而子产作为执政卿,却依旧秉持此等大义,这就属实难能可贵。
可郑国其他的卿大夫呢?自然不可能如此行事。所以,身为权贵反权贵,此等行为,需要的是何其强大的信念。
再看这些农户的流言蜚语,一如季氏想要代君祭天,想要鲁侯成为他们的傀儡。他们的这些个造谣中伤子产的行径,与那季氏又何其相似?简直是如出一辙。
可见在如今这郑国国内,朝野上下亦是暗涛汹涌啊。
“呵呵,看来咱们这一趟郑国之行,恐怕又不那么容易咯。”
“走吧,日后须得时时小心,切莫让人钻了空子。”
所谓“履霜而知坚冰至”。
听到这些恶意中伤子产之言的李然,也不由得是小心警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