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念的神色很平静,清澈的双眼中生出一丝倔强、执拗。周老头面带蔑视,冷哼一声:“告禀已下,木已成舟,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吧。”宁念闻言低头沉默,片刻后缓缓闭上双眼,再睁开时,那一丝倔强荡然无存,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重新抬起头,朝周老头认真说道:“周爷爷,您先把我这腿接回去吧。”周老头背对着宁念嘿嘿一乐,明知故问:“不去啦?”宁念摇摇头轻声回道:“就像您说的,木已成舟,我现在过去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先坐下来安心养伤,况且……”少年的话戛然而止,片刻后又接着说道:“况且吴爷生性好酒,这个死法对他来讲倒也算十全十美了。”周老头闻言,手中动作不停,调侃一句:“比你爹强,至少还知道个审时度势。”说着,周老头将手中已挑选好的草药放在一旁,起身来到少年身前,双指并剑搭在其手腕上,闭目感知片刻,然后左手抓着宁念的脚踝,右手搭在膝盖处。一托、一抹。两手同时发力,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宁念的小腿立马完好如初,一旁的曾泰很有眼力劲儿,他日后既在宁念手下做事,自然比较殷勤,上前一步将其从地上扶了起来。宁念站起身朝曾泰报以微笑。周老头坐回桌前突然开口说道:“要是听话,静心调养个三五日就能下床自如行动,半月之内便可彻底恢复正常。”宁念也不管对方看见看不见,朝着周老头的背影咧嘴一笑:“知道了。”转而他又朝曾泰问道:“我昨晚抓的那个人,今天过堂了没?”曾泰将宁念慢慢搀回床前,说道:“班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府里兄弟们私下议论,说那人挺有骨气,对昨晚之事供认不讳,一句辩词都没有,直接签字画押,现在那公文已经上报刑部,就等上面批折子了,估计来年开春才能问斩。”宁念闻言面色平静,内心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于是接着问道:“那吉祥街撞死、撞伤的百姓怎么办?”曾泰摸着下巴,略微思索片刻后,缓缓说道:“听说那人家里挺有钱,而且府尹大人亲自出面作保,给那些百姓补偿了不少银两。”宁念双目璀璨如星,突然笑了。曾泰一头雾水,心想这小班头难不成脑子也摔坏了,于是问了一声:“班头,你笑什么?”宁念望着曾泰一脸认真的说道:“照那些富贵老爷的脾气秉性,既然那人已经认罪伏法,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大发善心赔偿那些街坊百姓。”曾泰眉头一皱,沉思片刻后眼前一亮,好似想通了什么,一时忘记周身处境,生怕宁念听不清,急切地大声道:“怪不得那小子这么痛快,难不成咱府尹大人暗地里已经被收买了,他特意在公堂上多此一举,以此来障人耳目,好堵住那些百姓的嘴,最后再许以重金彻底平息他们的怒火,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偷偷把人放掉。”曾泰为人直爽,性子粗疏,那小厢房门窄墙薄,屋内谈话,屋外清晰可闻,他不知道此刻刚巧有一内衙路过此处,将那番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内衙站在屋外稍作停顿,转转眼珠,蹑手蹑脚悄悄离开了此地。屋内宁念摇摇头,坚定道:“应该不会,虽然我猜不透其中缘由,但也绝不会像你说的那般简单。”曾泰脸色一垮,苦闷道:“班头,我脑子直,想不透那些弯弯绕绕,你就别打哑谜了。”宁念笑而不语,并未过多解释。这时曾泰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发出两声怪叫,他见宁念沉默不语,自己又没什么事,于是说道:“班头,天色也晚了,你要是不知道录簿在哪,我就先回去了,等明天到了驿馆我再找找看。”宁念则笑着说道:“录簿应该被吴爷收起来了,你若是着急,等明天去了可以去他住的那屋翻翻。”曾泰点点头,提提裤腰,说道:“行,班头,那我就先走了。”宁念见曾泰说走就走,突然开口将其叫住,曾泰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宁念问道:“还有啥事,班头。”宁念有些不好意思:“你明天到了吉祥街,能不能去我家一趟,帮我拿两身换洗的衣服来。”曾泰还以为什么事,爽快道:“小事一桩,明晚散差我就给你送来。”宁念脸上笑容灿烂,随即叮嘱一声:“我家住在榕花巷,那里很好找,大门没锁,你直接进去就行。”曾泰摆摆手,直接离去。厢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周老头不闻不问,细心择着桌上草药。宁念靠在床头双眼呆滞,盯着床帐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宁念收回视线,转头忽然朝周老头问道:“周爷爷,我能跟你学医术吗?”少年说的很突然,并未抱什么希望。周老头停下手中动作,回头望着宁念,眼神麻木且冰冷,淡淡道:“是去救人,还是杀人?”宁念目光清澈,表情认真,语气不容置疑:“都有。”周老头放下手中药草,忽然说道:“这京兆府内,当年受你爹恩惠的人不少,以后再有事,你可以先来府里找人商量商量,那些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怎么也会搭把手的。”宁念没有说话,望着周老头一脸执着。周老头长舒口气,想了想再次开口:“当年你爹的恩情,那三服药已经还清了。”宁念眼皮微耷,思忖片刻后说道:“我可以拜你为……”须臾间。话未出口。厢房内平地生风,迅疾如箭。疾风卷动,炉内烈火呼呼作响,朝西倾斜,转瞬又恢复原状。周老头脸色冰冷,身形笔直,鬼魅般立于床前,浑身上下散发着莫名寒意,仿佛看死人一样看着宁念,双指并剑,停在少年眉心一寸之前。炭炉内烈火熊熊,可终究抵不过周老头身上散发的寒意。宁念心脏一紧,那种生死攸关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他望着周老头表情依旧,目光灼灼,最终没将那个字说出口。周老头性格孤僻怪异,言行举止令人无法捉摸,上一刻还一身寒意杀气凛然,下一刻宛若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气势一散,身子不由自主的偻了下去。任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见他缓缓收回手指,盯着宁念那清澈的双眼,突然冷声道:“我可以教你,但不会认你,你我之间并无香火传承,至于那正骨推拿的手法,不怕告诉你,就算老夫不留余力倾囊相授,你也领悟不到半点要领,哪怕你资质聪慧能琢磨出点歪门邪道,最终也不过是徒有其表,不得真谛。”受人衣钵,自是承了那一脉薪火,叫一声师父理所当然。宁念从这番话语中听出对方肯教自己,但却不肯认下自己这个徒弟,一无拜师仪轨,二不肯让自己喊他师父,这多少有点违背常理,他没有多问,只是重重点下头,表示记住了。周老头见状,转身找来药匣,从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俑扔给了宁念,然后突然叹口气,叮嘱道:“这个髹漆木俑是我亲手做的,上面描绘了奇经八脉,十二正经,包括三百六十五个大小奇穴,三日内你若能把这上面的东西全部记住……”周老头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宁念拿起木偶仔细端详,发现这木偶眉目清晰,栩栩如生,俨然一个真人一般。那木偶周身上下,从头到脚,密密麻麻画了无数小点,这些小点又被一条条细密的红线串联起来,形成一条条诡秘的人体经脉。他盯着那木偶神情有些恍惚,突然问道:“周爷爷,我爹当年是哪些地方受损了?”周老头暼了宁念一眼,毫无感情的说道:“筋脉尽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