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亮,东方微显一缕鱼肚白,轻轻撕开如墨般的黑夜,看情形,似乎是要晴天了。此时天色尚早,长安城的城门还未打开,城外已有少许百姓站在了门前,城内坊间偶尔传出一两声锅碗瓢盆的敲打声,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大周朝的宰相府位于皇城未央宫西侧,距离不远,也就二里左右的脚程,府内正堂一侧,有一处雅致的庭院,庭院当中矗立着一座精致的二层楼阁。楼阁坐北朝南,从外看去与城内其他豪门贵胄府内楼阁相比,毫无出彩之处。可若有高人细看之下,定会心头一惊,只因这座楼阁四方跟脚设计巧妙,高空俯视下,定会发现整座楼阁青光隐现,恍若罩了一层迷障,内不可观,外不可探,音绝声消,明显用了阵魇之法。楼阁内,布局就简朴了许多,并无太多讲究,入门处一道山水屏风挡住堂内视野,屏上山势平缓,溪水潺潺,松柏峥嵘,赏心悦目。绕过屏风东西两面各有一书柜与墙齐高,背墙而立,堂中位置则较为空旷,胜在整洁。北墙下一条书案居中,正对屏风,案上一端笔墨纸砚罗列整齐,另一端书籍茶具依次磊立。整间屋子简洁、沉稳,看的久了非但不腻反而有点赏心悦目的味道。今日,书房内一反既往,少了几丝寂静清冷多了几缕热闹人气。一位老者身着素衣坐于书案之后,屋内柔和的烛光映在老人饱经沧桑的面庞上,看不出悲喜。老人目光深邃、幽静,望着手中密折,陷入沉思。堂中地面上,杜公子一身狼藉,双目紧闭,躺在春凳上装死。春凳旁站着一位中年汉子,直视案后老人。书房内寂静无声,十分压抑。不多时,房门突然被打开,寒风袭卷,绕过屏风偷偷钻进屋里,轻轻晃动几下烛火后消弭于无形。开门之人十分谨慎,生怕那外邪风寒袭扰到老人身体,迅疾不失轻缓地关上了房门。烛光跳跃,渐渐拉回了老人的思绪,他抬头看向屏风位置,见是府内管家,便缓缓问道:“找到了?”老管家点点头,回道:“回老爷,在外面候着呢。”老者微微颔首,转而看向中年汉子,叹息一声:“往年镇妖司选拔,皆是在羽卫军内,这其中不乏一些皇亲国戚,豪门贵胄,若今年如章上所提,在各司府衙门挑人,圣上怕是不会轻易答应。”老人的回答已经很委婉。中年汉子忽然开口:“身份重了,先不说能否轻易招惹,只怕那些勋贵早已发现其中端倪,他们又怎么会将自家子弟送入泥潭当中。”老人年纪虽大,双目如炬,令人不敢与其对视。他盯着中年汉子淡淡说道:“既是选个替死鬼,身份太轻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况且那等地方若无一技傍身,只怕送进去没几天就销声匿迹了,说不定最后圣上震怒,我和端王都要受到牵连,身陷囹圄,莫名受了无妄之灾。”案后老人目光灼灼,平常人等见了必感觉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不敢与其对视,可中年汉子神色淡然,嘲讽一句:“宰相大人何时变的如此胆小怯懦。”老人没有说话。一时间书房内再次陷入到寂静当中,压抑的令人快要窒息。大周宰相,位极人臣。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日里有多少人就是挤破头,踏破门槛都想在其面前表现一番,阿谀奉承之声更是不绝于口,可眼前之人,虽说只是个端王府的奴才,但他目不斜视,精气内敛,隐隐中身上散发的气势竟与老人不相上下,旗鼓相当。老人收回目光,再次扫了一眼那道密折。薄薄奏章,寥寥数字,内容言简意赅。老人拿在手中却仿佛托着一座山岳,他身为大周宰相,自然了解镇妖司的重要性,此事若处理好了,自然相安无事,可若处理不好,莫说杀头,严重了甚至会影响国家气运!他,不想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尤其是这里面还牵扯到二皇子陈元佶,也就是那位端王爷。中年汉子似是早已猜出老者心思,不慌不忙含蓄道:“杜相一向有早歇的习惯,只怕还不知今晚在泰祥街发生的事情。”老人抬抬眼皮,看了眼还躺在春凳上装死的杜书桓,缓缓道:“不知书桓在外闯了什么祸,竟能惊扰到端王爷。”中年汉子面露讥笑,缓缓说道:“杜公子醉酒之后,纵马行凶撞死了四人,之后甚至妄图逃逸,失手又打死一名老妇人,最后更是被巡街的差役抓进京兆府下了大狱。”老人面无表情,盯着中年汉子,等待他的下文。中年汉子眼角不易察觉的微微抽动,心头暗自一凛,突然闭口不语。老人见状缓缓放下手中密折,淡淡道:“那不知犬子为何又被放了出来?”明知故问。中年汉子却不得不再三斟酌,说道:“杜相乃朝廷栋梁,眼下圣上南巡未归,朝廷之内还需杜相与几位皇子相互扶持,守望相助。端王心系杜相,在得知相府遭逢变故后寝食难安,很是担忧,体谅到杜相殚精竭虑为国为民,怕您一气之下积忧成疾,刚巧王爷府内有一死士与杜公子有几分神似,于是便伙同京兆府尹于廷安使了个偷梁换柱之法,这才将杜公子送了回来。”老人眼皮下耷,面无表情。不用说,今夜之事就是冲着他杜景瑞来的。此等阳谋。最是简陋,粗鄙,令人瞧不上,看不起。可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当然,也是最下贱!这个局,他杜景瑞不是解不开,但眼下时机不对,其次代价也不小。于是老人思忖片刻,不疾不徐,如顺水推舟般,自然的翻开密折,在文末提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将密折郑重收了起来。中年汉子很是满意,恭维道:“从此以后杜相应与王爷齐心协力,共同进退……”老人忽然摆摆手打断道:“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回去告诉端王,这次的人情老夫领了,送客。”一句送客,不怒不喜,声音平缓,语气平淡。管家来到中年汉子身前不由分说一伸手,施了个请的手势,中年汉子面色稍显尴尬,双手抱拳,转身离去。管家跟随其后,再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年轻奴仆。那年轻奴仆刚一进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老人看都不看一眼,缓缓问道:“老夫若没记错,前日是你向夫人提议前往白云观敬香请愿。”年轻奴仆跪在地上体如筛糠,听到问话几乎晕厥过去,他强忍心中惊惧,颤声解释道:“眼下再过几日便是下元节,往年城内百姓家家户户都赶在这个日子出城祭祖,人多混杂,小人怕到时搅了老夫人的兴致,便多了句嘴,请老夫人早去几日。”老人微微颔首:“倒也合情合理。”稍后片刻,他又接着问道:“昨日夫人出行前,为何你要偷偷将少爷送出府门”年轻奴仆闻声再也控制不住,整个人匐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丧着语气解释:“老爷饶命,小的不知道少爷会去喝花酒,是少爷一直威胁小人,若是不肯带他出去,他就,他就……”老人眼神犀利,暗中流露出一丝寒芒,摆摆手打断年轻奴仆,示意其不必惊慌,同时面露思索神色淡淡道:“这么说你也是无心之失。”随后,他不等年轻奴仆回话,拿出纸笔草草写了一封书信,封好后递给一旁的管家,望着那年轻奴仆,脸上露出一丝慈祥:“你虽是个家生子,叫出来不大好听,可好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父亲又在府内兢兢业业二十多年,看在这个情分上,这件事我不再追究,这里有封书信,你把它送去端王府,事后收拾收拾,领着你父亲离开此地吧。”年轻奴仆不敢置信,抬头看看老人,一脸震惊。管家拿着那封书信递到年轻奴仆手中,低声呵斥道:“还不快谢过老爷。”年轻奴仆回神,跪在地上磕头谢恩,手里攥着那封书信涕泪横流,哽咽道:“老爷,其实……”老人坐在案后,摆摆手,不让年轻奴仆再说下去。管家立马将年轻奴仆拉了起来,说道:“不要说了,按老爷说的去做就好了。”劝完年轻奴仆,管家便将他送出了门外。堂内只剩那父子二人。老人看着春凳上的杜书桓,长长叹息一声。哀,莫大于心死,他望着那不成器的儿子,终于明白何为怒其不争。春凳上,杜书桓双眼紧闭,浑身微微颤抖,额头尽是冷汗,下半身已被人换上了一条粗布长裤,可小腿骨折处疼痛宛若刀割,痛入骨髓,让他逐渐支撑不住。老人盯着杜书桓,缓缓道:“能这么一直强忍着,也算长了点骨气。”杜书桓身子一颤,知道这等伎俩糊弄不住老人,莫大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睁开眼滚下春凳,涕泪横流地委屈道:“爹,你要帮我报仇!”老人收回视线,不作理睬。杜书桓一时着急,往前爬了两步,还想吵闹。这时管家去而复返,见状赶忙将他扶回春凳,暗中使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杜书桓看到管家的眼色后果然安静下来。案后老人却开口道:“不用管他,他若不闯下这弥天大祸,这些宵小怎敢在老夫面前嚣张。”管家转身上前劝解道:“老爷息怒,万不可因为少爷一时心急,乱了方寸。”话是如此讲。可常言道:虎毒还不食子。老人身下子嗣稀薄,四十岁时方才生下这一独子,眼下被人如此算计陷害,怎能让他不心急恼火,他长叹一声:“这端王若不使这下作伎俩,此举倒还真称了老夫心意,不过,眼下与其针锋相对,不如退避三舍,将计就计。”管家闻言心中大定,趁此机会赶紧说道:“那少爷……”老人暼眼看向春凳,淡淡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时冲动的匹夫之勇,终究上不得台面,做事情要学会蛰伏、隐忍。”堂下,杜书桓闻言再也忍不住,撑着身子大声叫嚷道:“爹!我等不了十年!我要把那个小杂种千刀万剐!”老人眉头一皱,面露愠色。一旁管家见形势不对,连忙说道:“老爷,方才您说到替死鬼,这是怎么回事?”老人明显动了火气,看都不看管家,冷哼一声直接起身走出了书房,管家却没有跟随其上,他来到春凳前小声道:“少爷,还疼吗?”这一声安慰,彻底击垮杜书桓,他似是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嚎啕大哭。管家见状手忙脚乱上前安慰道:“少爷受苦了,你可千万不要哭了,看着你哭,老奴快心疼死了,这个仇咱们早晚报回来。”杜书桓嚎啕大哭,哽咽着问道:“我,我爹不帮我,怎,怎么报?”管家闻言,回头看了眼书案,附在杜书桓耳边一番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