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郎中还没答话已经被抬了起来，花白的眉头就没解开过，他垂着头，摆摆手。</P>
妇人扒着椅子不让他走，“温老爷子，您看着二郎长大的，一定有什么办法！”</P>
郎中用袖子掩了脸，抬起来时，袖子上竟有两块湿痕，颤巍巍的声音有些听不清，“人还活着，就是最好了……”</P>
妇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我家二郎今后……今后可如何是好啊……”</P>
后山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刚丢进去的，已经是今日的第十六具尸体了。萧洵安站在不远的山石上，眼睁睁看着深坑里十六个昨天还活生生的人焚烧成灰。</P>
好多天了，他都没看见黎川。据说云阳先生一直待在听雨轩，每日餐饭用得甚好，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萧洵安知道，她是躲着他，生怕他求她。萧洵安自觉是个不会自讨没趣的人，绷着脸皮也没找过她一次。</P>
不知是奔走了第几个日夜，萧洵安想拿茶杯时，却抓不住了，昏昏见到几个虚影，终于恍惚栽倒在桌案上。</P>
沉沉的黑暗当中，一丝微光渐渐明亮。他看见黎川的脸，暖阳般的微笑。</P>
她说，“洵安，别担心，我不听我爹的，我可是唯一一个进入南承宫的龙族，我不会走的，我永远做你的副手。”</P>
他是在云层间醒来的，璀璨的晨曦泼染在云层间。他猛的坐起身来，发现置身金灿灿的鱼背上。急问道，“这是哪？疫情如何？”</P>
黎川安抚他道，“思源城之疫，尚未找到对应的药方，只靠人力控不住了。现下城内有定北侯坐镇……”</P>
“不可！”他用手撑着坐起来，忽然觉得手指有些痛，举起来发现裹了纱布。想起之前不慎碰了竹刀，划了道口子。</P>
他正要拆开，黎川的声音打断了他，“别拆！”</P>
“战场上滚打的人，一条血痕包得这样隆重，将士们会笑话的。”这样想着，纱布已经拆了下来，他愣了一下，把衣袖甩下来挡了手，右手背在了身后。衣袖下的食指溃破化脓，几乎露骨，翻卷出来的肉结痂干化，如发霉的朽木。</P>
见他如此，黎川转了话题，“我们在西南云桑国上空。”</P>
“云桑国……”萧洵安想到了什么，“云桑夜莺？”</P>
云桑是个不大起眼却历史极其悠久的小国，地处十万大山，交通闭塞，没什么外交贸易与交战，唯一出名的，反而是一则神话。</P>
据说云桑宫殿御花园中曾有一只夜莺，歌声婉转动听。云桑国王便将它请入寝宫为他歌唱，它的歌声竟治好了国王多年的心痛病。</P>
国王大喜，问夜莺要何赏赐，夜莺只希望日日能陪在国王身边为他歌唱。国王应允，渐渐与夜莺无话不谈，有拿不定的主意也会听取夜莺的意见。对此，满朝文武颇有微词。</P>
一日，大臣送来一只黄金打造，宝石镶嵌的黄金夜莺，神奇的是，它竟能发出和夜莺一样的美好歌声。国王颇为喜欢，将其也放在床头与夜莺一起歌唱。</P>
宫人开始议论，黄金鸟好，歌声比夜莺更动听，流光溢彩更好看，更衬得上皇宫的华贵。夜莺一身麻毛，掉的到处都是，还常掉在国王的床榻上，弄脏国王的衣物。</P>
流言之中，皇帝便对夜莺渐渐生厌，将它驱逐出了寝宫。</P>
某夜，国王翻身时不小心将黄金鸟碰到了床下，摔坏了，金鸟发出呕哑之声，极为难听，再也无法歌唱。</P>
国王的心脏，又开始痛了。他命人找回夜莺，可再也没有谁见过它。</P>
国王病重，民间也起了瘟疫。在国王弥留之际，他又看见了夜莺。夜莺回到宫殿为国王歌唱，阎王因此感动，没有结束国王的生命。</P>
国王再次问夜莺想要什么，王以为它会再次要求留在他身边。</P>
夜莺却说，“请王放我自由。”</P>
国王答应了，夜莺飞出宫殿，飞往世间，用歌唱为民众赶走病痛。</P>
从此，云桑国国泰民安。夜莺也成为云桑的国鸟图腾。</P>
萧洵安幼时读此故事，觉得颇为荒诞。夜莺之声何能治病？夜莺又如何口吐人言？将此理解为一则有劝诫之意的寓言，且写了有感：</P>
于君臣而言，如有能为君排忧解难的能臣，君主要善用他，保护他。不可听信谗言，不可亲佞远贤。</P>
于夫妻而言，陪自己成家立业的正房妻子，为夫要陪伴她，爱护她。即便有不足，有色衰时，也不可宠妾灭妻。</P>
于为人而言，要知恩图报。</P>
萧洵安自打入了汾渊河，也没什么不可置信的，如今听说云桑夜莺，也不觉惊奇了。</P>
黎川解释道，“她其实是身居云桑的一位司木地仙，善医术，曾为云桑平定过瘟疫。但也因此被木神司革职，成为散仙。我将你和那颗头颅带来，寻到她或许能帮我们找到解法。”</P>
原来，黎川不愿帮他，是恐被革职，他如今没什么设身处地的好心态，多日来的疲惫与无从下手的无奈都积在当下，变成了压不住的埋怨，“为何平定瘟疫会被革职？”</P>
“因为不公平。”</P>
他不知道镇压瘟疫能有什么不公，没好气地问道，“如何不公？”</P>
“云桑国王遇到了夜莺，可世间还有那么多的人，没有遇到谁。私自插手，太主观了，凭一瞬之念，便改了生死。凡间事好比狼食兔，若我救了兔子，狼却因我而死。虽知大道，却又不忍不救兔子，而害了狼。他们称此为‘短见’。”</P>
萧洵安轻触了如枯木般的手指，疼痛使他瑟缩，“我却不如一只兔子。”</P>
黎川心知萧洵安是在怨她，她也不多解释什么，问道，“可觉得舒服些？下去可能会遇到些麻烦，或许有顾不住你的时候。”</P>
萧洵安摸到左腰间的佩剑，将剑勾转挂到右侧，以左手拔出来挽出一个灵巧的剑花，“甚好。”</P>
黎川抓住他的手腕，金鱼陡然下落。这次的鱼变得很大，于是稳了许多。金鱼冲破云层，看见如晦如暗的山谷。</P>
落足林中，茂密的枝叶进一步遮盖掉被雾霭遮得疲软的阳光，林内只能勉强看清周遭树木，近如暗夜，至多能见一射之地。脚踩在湿软的地面，给人强烈的不安与不适感。</P>
“这里是一方大妖的地盘，据说早年族中常有登仙者，故而与天庭关系甚好。但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冲突，生了嫌隙，大妖将此处封禁，再不与天宫往来。”黎川先前试过穿行符，但无法到达，才打听到此事。“因其中关系不明，我们尽量小心行事。”</P>
听到黎川这样解释，方才使过气的萧洵安察觉到了她的细致，才发现黎川其实做了许多。</P>
黎川拿出一张地图，疑惑道，“图上分明说她住在此处，为何此地毫无痕迹？”</P>
“可是障眼法？”萧洵安手握剑柄，戒备四周，让黎川可以专注看图。</P>
“或许搬走许多年没有上报吧！毕竟，此处天庭暂不管辖。”黎川无奈地收起地图，“只能找了。”她阖眸将神识放出去，瞬息间，方圆百里地形地貌，灵力流淌，了然于心。</P>
她睁开眼，“我看到一个灵力丰沛处，先去那里看看。”</P>
可是到了地方，仍是一片茂林，脚下是湿润的长满苔藓的泥土，除了几个湿漉漉的菌菇，其余什么也没有。</P>
黎川把手放在地面上，阖眸感知，“在下面。”</P>
话音刚落，她触摸到的土壤猛然炸裂。她飞身后退，冲击力让她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地时撑了地面才稳住。一旁的萧洵安已闪身隔在黎川和不明爆裂之间，亮剑而对。</P>
地洞中烟尘中，一个修长身形的男子站了出来，凭地旋起一阵罡风，男子银白的发丝和暗紫的袍边鼓鼓而起。男子厉声喝道，“龙族还敢来？”</P>
黎川抱拳道，“仙友勿怪，我等来拜访云桑夜莺秋芷妍，无意打扰，不知仙友可认识她？”</P>
“不认识，快滚！”男子站着不动，剑拔弩张地样子。</P>
萧洵安立着剑，开口道，“我们只是路过，仙友何故这么大的敌意？”</P>
“四大仙族害我族痛失王女，我族与天界早已断绝来往，你龙族竟还敢踏入我玉光岫！”</P>
所谓四大仙族是人们常称神兽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但龙族一脉昌盛日久，以青龙为首，其他龙族统归为四大仙族之一。</P>
“若我有关于王女的消息，仙友可愿行个方便？”黎川说道。当她看清那男子一头银白的发，面貌却很年轻时，顾思的样貌就闪进她脑海里。</P>
“满口胡言！”男子说着一伸手，皎白的蛛丝从他背后迸发而出，朝二人飞去。萧洵安以剑花割裂来物，但左手终究不是惯手，不慎被蛛丝划了脖颈。</P>
黎川摸出一块镜子扔在地上，镜子顷刻变大，顾思之貌出现在镜子里，那个紫裳白发的少女。</P>
霎时间，蛛丝失了力道，在气流中轻缓柔软地落下去。</P>
“我不确定此人是否你族王女，但总归是个好消息。”黎川说。</P>
男子愣在当场，许久才开了口，“你们且随我来。”说罢，跃进地洞里。</P>
由地洞而下，他们站在岩石上，看到地下一个巨大的地宫。有屋舍，有灯火，有充沛的灵流。</P>
走到旁侧一高大的石门前面，两侧守卫朝男子颔首行礼，“化影护法。”</P>
化影点头，守卫让开道路，大门洞开。化影伸手，让黎川与萧洵安先行，“请。”</P>
门里只看见长廊石壁，萧洵安用剑柄碰了一下黎川的手，轻声道，“慎重。”</P>
“没事。”黎川说着，又抓起了萧洵安的手腕，“不能走散。”</P>
他们走进去，化影却在外头，没有前行的意思。</P>
正如他们所料，石门轰然闭合，黑暗之中，金色蛛网倾盖而下，围成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