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已经是后半夜了,叶萧缓缓地走在那条似乎无穷无尽的官道上,大路上覆盖着一层白雪,身后留下两行清晰的足迹。当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到达终点时,忽然,那座城市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他站在山冈上眺望那座城市,只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在冷月下泛着银光,他惊诧于这南国的冬天竟会有这样的雪野。越过那道在雪原中蜿蜒起伏的官道,便是南明城了。
隔着黑夜中的雪地远远望去,那座城市就象坐落于白色海洋中的岛屿。这个雪野中的怪物有着无数黑色的棱角,突兀在那片雪白的平地中,叶萧的眼睛忽然有些恍惚,不知是因为这大雪,还是远方那虚幻的庞然大物。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岗上看了很久,一切又显得有些不真实了。他并没有意识到,在令他印象深刻的第一眼之后,他永远都难以再看清这座南方雪野中的城市了。
叶萧知道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他摸了摸背后藏着的剑鞘,快步走下了的山岗。
一
二更天了,丁六听到城墙下更夫的梆子声在南明城的死寂中敲响,他清醒了一些,抬起头看着那轮清冷的月光,那被厚厚的眼袋烘托着的细长眼睛忽然有了些精神。他挪动着臃肿的身体,继续在月满楼前的小街上走着。
丁六的步子越来越沉,雪地里留下深深的脚印。他嘟嘟囔囔地咒骂着这寒冷的天气,浑浊的气体从口中喷出,又被寒风卷得无影无踪。酒精使他脸色通红,他后悔没喊轿夫随行,但每次坐上轿子,轿夫们就会暗暗诅咒他,因为他的体重使所有的轿夫都力不从心。他又想起了刚才月满楼里,那些女人们身上留下的胭脂香味,这味道总在他的鼻子附近徘徊,就连风雪也无法驱走。
拐过一个街角就要到家了,习惯于深夜回家的他会举起蒲扇般的手掌,拍打着房门,年迈的老仆人会给他开门,乡下来的十五岁裨女会给他脱衣服,端洗脚水。最后,他会走进屋里给躺在被窝里瘦弱的夫人一个耳光,斥责她为什么不出来迎接。
再走二十步就到家门口了。
忽然,他停了下来。
他停下来不是因为他改变了主意,而是因为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这声音使他的心脏在厚厚的胸腔猛然一跳。丁六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回过头看一看,不,也许只不过是寒冬里被冻坏了的老鼠在打洞,或者是——终于,他把自己那颗硕大肥重的头颅回了过来。
二
太阳升起在雪地里,南明城的每一栋房子都覆盖着白雪,房檐下一些水珠正缓缓滴下。
南明城捕快房总捕头铁案抬着头,天上的太阳与周围的一切融合在了一起,光芒如剑一般直刺他的眼睛。铁案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看着从自己口中喷出的热气升起又消逝,忽然觉得有些无奈。他又低下了头,看着地上的尸体。
雪地上的死者仰面朝天,肥大的身躯就象一张大烧饼摊在地上,显得有些滑稽。铁案轻蔑地说,死得真象头猪。
铁案认识这个死者,甚至对他了如指掌。死者叫丁六,经营猪肉买卖十余载,在全城开有七家肉铺,生意兴隆,家境殷实。说实话铁案很厌恶他,当年丁六是靠贩卖灌水猪肉发家的,至今仍在从事这种勾当,只因贿赂了地方官,才能逍遥法外,要不然铁案早就用链条把他锁起来了。
虽然铁案对丁六充满厌恶,但他还是伏下身子,仔细查看丁六咽喉上的伤口。是剑伤,伤口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完全切断了气管,但没有丝毫触及动脉。显然凶手是故意这么做的,丁六仅仅是被割断了气管,不可能一下子就死,他是在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渐渐死去的。
忽然,铁案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黑夜的雪地中,寂静无人,只有丁六臃肿的身体倒在地上,他的咽喉有一道口子,气管被割断,其中一小截裸露在风雪中。丁六也许还茫然不知,他倒在地上猛地吸着气,然而从口鼻吸进的空气,却又从喉咙口那被割断的气管漏了出去。他不明白此刻的呼吸只是一种徒劳,他那肥胖的身体迅速地与空气隔绝开来,然后他开始不停地抽搐。一开始丁六的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应该记住了杀死他的那个人的脸。最后由于断气,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在绝望中丧失所有的意识。铁案考虑到死者的体形,他推测这一痛苦过程大约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
铁案又回到现实,许多人在雪地里围观,公差和衙役在维持秩序。丁六的老婆来了,这精瘦的女人尽管脸上残留着许多丁六赐给她的掌印,可依然不要命似地往丁六那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身体上扑去。一个公差拉住了她,铁案的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尖声嚎叫,这刺耳的声音让铁案心烦意乱。他知道仵作马上就要来拉尸体了接下来做的就是破案,缉拿凶犯,捉拿归案,官府审判,最后等待凶犯的将是秋后处决,这一切,对于办了二十多年案的铁案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了。
他低着头拐过一个小街口,见到了那个叫阿青的小乞丐。他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小乞丐,在阳光照不到的街角,阿青静静地坐在一堆废棉絮里,身上裹着一件破得象筛子似的棉袄。铁案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停下来,小乞丐特别脏,看不出多少年纪,脏脏的小脸盘上有着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与被抹黑了的脸形成鲜明对比。铁案忽然想起了什么,但瞬间又忘记了,也许自己真的老了,他长叹一声便离开了。
阿青蜷缩在大棉袄里,静静地看着那高大的官差离去,然后拍拍身下的破棉絮说,快出来吧,官差走远了。
叶萧终于把自己的头从那堆棉絮中探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阿青的脸。
三
寒夜里,一堆篝火悄悄地燃烧着,不断跳动的火光映红了这间破庙里一切,也映红了阿青脏脏的脸,她的脸终于有了些血色。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叶萧,轻轻地问——你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叶萧淡淡地回答。
不知道?你真奇怪,那你为什么来南明?
我来找一个人。
谁?
王七。
王七?阿青觉得这个名字好象有些熟悉,但又实在记不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太普通了,随便哪条小巷里都能找出一个王七来。她又问叶萧,你找的那个王七是什么人?
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你找王七干什么?
与他比剑,而且,我要打败他。
可你甚至还不知道他是谁?阿青有些莫名其妙。
你觉得这重要吗?篝火照耀下的叶萧的脸忽然冷峻了起来。
阿青看着他的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前的少年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她是在昨夜三更天时看到叶萧的,那时她正睡在这间破庙里,从外面传来的声音使她惊醒,她跑出来看到了这少年,他穿着破旧的衣服,独自行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阿青看他冻得发抖,就把他带回破庙,让他睡在神像前的供案上。
阿青忽然问,今天早上,那个公差走过的时候,你为什么立刻就躲到棉絮堆里去了呢?
因为昨夜我是翻越城墙进来的,我不想被官府抓住。
怪不得,你的本事真大,能翻城墙?
叶萧不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狭小的破庙里又限于了沉寂,篝火继续燃烧着,寒风从破庙的缝隙里刮进来,吹坏了角落里的许多蛛网。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叶萧终于说话了——阿青,你说话怎么象个女孩子?
你说什么?
我说,你说话的声音象个女孩子。
叶萧以为她是个男孩子。其实,几乎所有认识阿青的人都这么认为,她总是披散着一头发出臭味的头发,裹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每天都是脏兮兮的样子,没人会把她与小姑娘联系在一起。阿青也愿意别人把她当成男孩,一个住在破庙里的以乞讨为生的穷小子。
嘻嘻。
阿青象所有的男孩那样对叶萧傻笑了一下,然后就倒在乱草堆里睡觉了。
叶萧依旧坐在篝火前,独自面对着越来越微弱的火苗。
四
朱由林看到自己走在一片密林中,密林不见天日,只有乌鸦的叫声响起,在树木与枝叶间回旋着。他握着佩剑继续向前走着,乌鸦纷纷向他飞来,他的帽子被叼走了,锦袍被啄破了,甚至玉带也被抢去了。最后,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没有了,只剩下手上一把剑。
这时密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的脸逆着光,一言不发地走近了朱由林,当朱由林即将看清他的脸时,那人忽然扬了扬手,一道寒光从他手中出现。朱由林刚要拔剑,就感到自己的喉咙口有一阵彻骨的凉意,一阵风正从咽喉灌进他的身体,他有一股脖子被别人掐住的感觉,然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当今大明天子的侄子世袭南明郡王朱由林终于醒了过来。他喘着粗气,坐在紫檀木的大床上,透过纱帐向外看去,寝宫里一片黑暗寂静,只在宫室的一角,刻漏还在继续滴着水。听到这每夜陪伴他的刻漏声,朱由林终于相信刚才只不过做了一个梦。他担心天寒地冻,万一刻漏壶里的水结冰了的话,他就真的要陷入无边的恐惧中了。
朱由林离开了他的大床,披了件皮袍走到寝宫另一边,忽然闻到了一阵奇特的熏香,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惠妃的笑声。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个梦,自从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降临南明城起,他每晚都会做到这个梦。
朱由林走到了寝宫的窗前,缓缓推开了窗,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天上的冷月放射着清辉。
五
又下雪了。
南国细小的雪籽,轻轻地落在南明的街巷中。叶萧有些累了,他靠在一间店铺边,静静地看着前方的十字路口。身体靠在墙上,背囊里的剑硬梆梆地,几乎嵌入了后背。剑柄藏得非常隐蔽,即便从他身后经过都很难察觉得到,但如果需要,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剑从背后拔出,指向敌人的咽喉。
一些雪籽落在他脸上又渐渐融化。忽然,店铺的门开了,老板杨大走出店门,迎面看到了这个靠在墙边的少年。
杨大端详了叶萧一会儿,看出他不是本地人,杨大笑了笑说,小兄弟,下雪天的,进来坐坐。
叶萧跟着杨大走进了店铺。店铺宽敞豪华,架子上摆放着各种药材,叶萧立刻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山野味道。
小兄弟,把你背后的东西拿出来吧。
叶萧一惊,他的手立刻探向背后,悄悄地抓住了剑柄,当他准备先发制人时,却听到杨大说,小兄弟,我看到你后面的草药了,是不是三仙草?
原来是背囊里的三仙草露了出来,几天前叶萧路过一座大山时,曾采了几把这种名贵的草药。他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将背囊里草药拿了出来。
小兄弟,我就知道你是来卖草药的,把这些三仙草卖给我如何?
叶萧心想自己留着也没用,随口一说,好的,三十文钱怎么样?
杨大没想到这少年开价居然如此低,显然不识货,在杨大的店铺里,这样的三仙草至少能卖五十两银子。杨大觉得今天很走运,却板着脸说,小兄弟,你开的三十文的价钱高了些,不过,算我们交个朋友,就三十文,我要了。
杨大仔细数了数三十个铜板,串好了交给叶萧,叶萧没有点就塞进了怀里。
杨大问他,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吧?
叶萧点了点头。
小兄弟来南明干什么呢?
我来找王七。
王七?这个名字很耳熟。杨大想了想,又问,你找他干什么?
和他比剑。
不,你不可能和他比剑的。
为什么?
因为王七已经死了。
六
清晨时分,雪终于停了。
铁案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走进天香药铺,他掀开帘子,在柜台后面看到了杨大的尸体。
杨大坐在椅子上,上半身倒在桌子上,脸朝右,左耳贴着桌面,右侧有一个算盘,右手甚至还搭在一枚算珠上,头的前方摊着帐本,毛笔落在桌子上。铁案仔细地看了看毛笔尖上的墨汁,已经完全干了。凶案应该发生于子时,铁案知道杨大一直都有半夜里算帐的习惯,因为杨大的贪财是出了名的。他看着杨大的脸,那张脸什么表情都没有,眼睛还睁着,大而无光的眼睛就象翻白肚皮的鱼。杨大的伤口在咽喉,一道细细的口子,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与两天前丁六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还是准确地切断了气管,刚好没有触及动脉,所以血流得很少。铁案明白两起凶案必然出自于同一人之手,而且凶手故意要使死者在临死前忍受无法呼吸的痛苦。想着想着,铁案心里忽然一沉。
铁案拉开了杨大身边的抽屉,里面放着银票和银元宝。他又看了看桌上的帐本,帐本里的金额与抽屉里的实际钱款相符,一文不少,显然凶手不是为劫财。不过,看完帐本后,铁案对杨大更加鄙夷了,因为从帐本上可以看出,杨大几乎每做一笔生意,都在短斤少两地欺诈他人的银子,甚至还能从帐本上看出他贩卖假药。
最后,铁案从杨大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把草药,他把这些草药放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忽然想起几年前南明王府里一位王妃急病,正是铁案跑到杨大的店铺里买来了这种名贵的草药才救活了王妃的性命,铁案至今还记得这种草药的名字——三仙草。
七
破庙里,篝火依旧点着。
你找到王七了吗?
小乞丐阿青轻声问着叶萧。
叶萧摇摇头,他们说王七已经死了。
也许他们说的王七,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王七。
我不知道。
叶萧茫然的说,他转过头看着阿青,跳跃的火光使他的脸忽明忽暗。
那你还会找下去吗?
是的。
如果王七真的已经死了呢?
不,王七不会死的,永远都不会。
叶萧冷冷地说。
忽然,一阵冷风把庙门吹开了,篝火被吹灭了。狭小的破庙陷入了黑暗中,阿青早就习惯这种环境了,但她还是有些害怕。
你在发抖?叶萧问她。
我在这破庙里住了十几年了,从来不会发抖。
不,你在发抖。
叶萧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阿青的肩膀,阿青真的发抖了。黑暗中她听到了叶萧的声音——现在没有火了,你一定很冷,来,靠在我身上,我们两个互相以身体取暖。
阿青有些犹豫,她明白,叶萧并不知道她其实是女儿身,在叶萧眼里,阿青不过是个要饭的穷小子。阿青最后还是顺势靠在了叶萧身上,叶萧的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她非常瘦,叶萧轻声地说,你的肩膀怎么那么单薄,薄得就象一只小猫的骨头,我怕我轻轻一捻,就会把你捻碎。
那你把我捻碎啊。阿青吃吃地笑了笑说。
叶萧终于也笑了一声。他把阿青揽得更紧了,他的两只手象铁箍一样紧紧地箍住了阿青,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体温互相传递着。
阿青,你多大了?我看不出你的年纪。
大概是十六吧,也可能十七、十八,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可你看上去好象没这么大。
那你呢?
我十九岁了,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我只知道我要找一个人,这个人在南明城,他的名字叫王七,我要与他比剑,打败他。
你找不到他就不离开南明?
是的,阿青,现在你还冷吗?
不冷了。
那你为什么还发抖?叶萧在阿青的耳边说,他口中吹出的粗重的气息掠过阿青小小的耳垂。
阿青没有回答,她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自己正躺在一个男人的怀中。她把双手挡在自己胸前,其实她的胸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两朵刚刚绽开的小小嫩芽。
还有,就是一块胸前的玉佩,这是她身上唯一看起来不像小乞丐的东西。
叶萧也在她胸口摸到了这块玉佩,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玉佩看起来很是精美,那么多年来没有被其他乞丐抢走,已经算是阿青天大的走运了。
他看到玉佩上雕刻着两个汉字,但他并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沉默了片刻,阿青又把玉佩塞回到自己胸口,她觉得身体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变得滚烫滚烫的,就象被什么烧着了一样,尽管寒风依旧从破庙的缝隙里钻进来。
阿青,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因为我现在暖和了。
叶萧的身体同样也暖暖的,破庙外的寒风依旧肆虐,阿青一动不动地躺在叶萧怀里,其实她明白,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终于,她慢慢地睡着了。
黑暗的破庙里,叶萧的眼睛依然明亮。
八
世袭南明王朱由林端坐在王府的中厅,他穿着一身裘袍,没有戴金冠,只是简单地束着头发。他静静地看着在台阶下站着的南明城总捕头铁案,铁案显得有些疲惫,仍然穿着那件破旧的公人衣裳站在雪地里。
朱由林屏退左右,命铁案上来。铁案的身体魁伟,唇上蓄着黑黑的胡子,鼻梁很高,配上那双深邃的眼睛,象一只深山里的鹰。也许是在雪地里站得太久了,他的脸红通通的,嘴巴里呼出沉重的热气,与王府细致的装饰显得不太协调。
铁捕头,我听说最近城里发生了两起凶案。
禀王爷,确实如此,死者是经营猪肉生意的商人丁六和天香药铺的老板杨大。
丁六?我好象见过,是不是那个为富不仁,卖灌水猪肉,并以打老婆著称的胖子?朱由林露出了轻蔑的神色。
正是,此人素来品行不端,是个标准的酒色之徒。王爷,还有杨大,几年前惠妃急病,正是属下跑到杨大的店铺里买来了一种昂贵的草药三仙草才救活了她。不过杨大也是南明城中公认的贪财小人,据说还经常贩卖假药害死过不少人。
朱由林点了点头,查出结果了吗?
毫无头绪,两起凶案当属同一凶犯所为,作案动机尚不得而知。凶犯具有极为高超的剑术,可以准确地切断人的气管,却不伤及动脉。
朱由林吃了一惊,他想起这些天常做的那个梦。他的眼睛里弥漫起一股特殊的东西,怔怔地看着铁案,这让铁案有些迷惑,十几年来他总猜不透这位藩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铁案,我从来不把你当外人。也许你不信,但我有些担心,那个凶犯最后的目标就是我。
铁案确实吃了一惊,他看着这个不可捉摸的藩王,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朱由林继续说,是的,我可以确信,他会来杀我的。
王府的中厅一片死寂。
忽然,朱由林抬起手,用手指在自己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
九
漆黑的夜里,几只夜宿的野鸟被惊起了,看守城门的小卒黑子抬头向夜空仰望。忽然,他见到一道寒光掠过,一眨眼,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吻着地面了,整个世界都在不断地颠倒着。黑子看到一丈开外的自己浑身是血,不停地舞动双手,而肩膀上则缺少了一样东西——自己的头颅。
段刀骑在他的口外黑马上,轻蔑地看着地上这颗还冒着热气的人头,然后他大喝一声向南明城最大的钱庄冲去。段刀已经三个月没下山了,他的大黑马已变得懒惰,他的长刀已快生锈了。黄昏时分,断了一天粮的段刀终于打定主意,他要去南明城里的钱庄“借”点银子,还要让几颗可怜的人头祭祭他好久没有舔血的长刀,顺便还带走某个能令他满意的女人。
大黑马的马蹄践踏着南明城最宽阔的街道,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在寂静的黑夜里传得很远。泥雪随马蹄踏过而飞溅,落在街边小店的门板上。这一晚,整个南明城都能听到这恐怖的声音。从大黑马经过的临街窗户里,传出孩子们的哭声,但没人敢点灯,所有的窗户都和这茫茫无边的黑夜一样。在被窝里颤抖的人们又开始想起段刀和他的马蹄声带给南明城的恐怖回忆。每隔三个月,居住在大山深处神出鬼没的南七省头号强盗——段刀就会骑着他的口外黑马,佩着那把夺去无数英雄和小人性命的长刀闯入南明城。谁都无法阻挡他,就连总捕头铁案也不是他的对手,最富有的钱庄将被洗劫一空,最漂亮的少妇将被他掳走永不复还,最华丽的宅邸将被他付之一炬。
南明人三个月一次的恶梦,终于在今晚降临了。
停。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在南明城的黑夜中显得异常尖锐。段刀本想不管他,径直放马冲过去把拦路者踩倒了事,可他已经有很久没遇到过敢于阻拦他的人了,他忽然对那少年产生了某种兴趣。段刀勒住了缰绳,大黑马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使劲地用马蹄敲打几下地面。
段刀慵懒地坐在马鞍上,眯起细长的眼睛看着前方。他看到了一个并不高大的人影。月光忽然从云朵中闪出,这杀气腾腾的夜晚骤然变得柔和了起来,明媚的月光使他看清了少年的脸。
小朋友,请让开。
不。
再说一遍,请让开。
段刀提起了长刀,刀尖上,黑子的血还没有干,缓缓地滴落到地上。月光下,他的刀锋隐隐地闪着青光,在黑夜里耀眼夺目。
不。
少年依旧平静地回答。
起风了。
段刀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惋惜,他甚至还对少年的勇气有几分钦佩,可惜,此刻在段刀的眼中,少年已经是死人了。
段刀的双腿向里用了用力,大黑马的肚子被马刺弄疼了,它喷了喷鼻子,撒开四蹄向前冲去。段刀的手中,缓缓地划过一道弧形的白色寒光。
马蹄声碎。
南明城所有的人都躲在窗边倾听。
月光竟如此明媚。
少年冷峻的脸在段刀的眼中越来越清晰。
长刀的寒光挟着一股冷风,对准了少年的脖子,段刀确信,没人能逃过这一击。
最后一瞬,段刀终于看到少年从背囊里拔出了剑。可惜,段刀最终没能看清楚那把藏在少年背囊里的剑究竟是什么样子。
段刀看到的只是一道流星的轨迹。
流星划过他头顶的夜空,这是段刀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的流星,他不禁为之轻声赞叹。
他知道流星就是少年手中的剑。
流星只能存在一瞬。当流星消逝的时候,段刀忽然感到喉咙口有些凉,一股寒风钻进了自己的脖子。少年依旧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剑已经回到了少年背囊之中。
大黑马停了下来。
段刀脑子里晃过了许多个念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于是他抬起头,看到了那轮美丽无比的月亮。
然后,段刀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从大黑马上栽了下去,一只脚还挂在马蹬上,硕长的身体就这么倒吊在马上。
长刀依然紧紧握在段刀手中。
大黑马终于明白了,它仰天悲鸣了一声,这长嘶让整个南明城为之一颤,然后掉转马头,向城门狂奔而去。段刀的尸体依旧被吊在马蹬上,他的眼睛还睁着,大黑马拖着段刀一起远去,其实段刀并没有流多少血,动脉也没有被伤到,只是气管被剑切断了。很快,大黑马连同段刀的尸体一起消失了,从此没人再见到过段刀。
总捕头铁案正藏在几十尺开外的一间屋顶上,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没错,那个少年正是叶萧。
十
叶萧穿过几道复杂如迷宫般的回廊,来到了南明王府的中厅,按照一个老宦官的关照,他跪在王府宫殿的台阶前。玉阶上的积雪还没扫净,雪水透过叶萧的裤子渗入膝盖。他依然跪着,双目直视前方,开阔的中厅金碧辉煌,但空无一人。
王府里的许多地方都有漏壶,这些漏壶时而结冰,时而滴水,现在,他听到了滴水声。叶萧看不懂刻漏所标志的时间,他只知道自己已跪了许久。但他还是这样跪着,象尊雕塑,直到南明王朱由林出现在中厅里。
叶萧看到朱由林缓缓坐到宝座上挥了挥手,老宦官轻声对叶萧说,王爷召你快进去呢。
他站起来,刚要往里走,耳边响起了老宦官尖利的声音——把身上的家伙拿下来。
叶萧一怔,注视着老宦官那张松弛的脸,片刻之后,他屈服了,缓缓从背后抽出了剑,连同剑鞘。叶萧端着这把看上去普通无比的剑,轻轻地交到老宦官手中,然后走进中厅的殿堂。
他缓缓走到距朱由林一丈开外的地方,刚要下跪行礼,朱由林轻声道,免了。
谢王爷。
铁案已经把你的事说给我听了。悍匪段刀横行南七省十余年,作恶无数,杀人如麻,官府以及本藩屡次抓捕,均未成功,没想到在昨晚,你只用了一剑就把段刀绳之以法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叫叶萧是不是?
是。
我能不能看一看你杀死段刀的那把剑?
当然。
朱由林点点头,站起身来,向老宦官做了个手势。老宦官立刻端着叶萧的剑走了进来,把剑交到主人手中。朱由林仔细地看着这把剑,这是他所见过的最普通的剑,王府里藏着上百把各种各样的剑,最差劲的那把也要比叶萧的剑昂贵数百倍。朱由林握住了剑柄,这剑柄不过是用一些破布条缠绕着而已,但剑鞘似乎比一般的剑更紧一些。朱由林深吸了一口气,拔出了剑。
难以置信,这样一把平常的剑居然能取了段刀的性命。朱由林自言自语。
忽然,他握剑的手腕轻轻一翻,随手挽了个剑花,虽然是随手一舞,但叶萧仍能感到朱由林手中剑气逼人。但叶萧没有想到,朱由林的手腕往前那么轻轻一送,剑锋已经对准了他的咽喉。
剑尖闪过一道青光。
叶萧的眼里也有一丝剑光闪耀。
诺大的宫殿里鸦雀无声。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忽然,朱由林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丝笑意。
不倚剑,不畏剑,你果然是天生就善于使剑的人。
王爷过奖了,原来王爷也是剑道中人。
叶萧,从今天起,你就是南明王府一等带剑侍卫。
朱由林说完,还剑入鞘,把剑交还到叶萧手中。
遵命。
忽然,朱由林转过身去看着刻漏,淡淡地说,漏壶里的水又结冰了。
十一
王府里的老宦官说,南明城最高的地方是报恩寺的舍利塔。
现在,叶萧正站在报恩寺山门外仰望这座高高在上的七层宝塔,冬日的阳光洒在宝塔金色的葫芦顶上。随着进香的人流,他走进报恩寺,避开人多的地方,溜进一扇小门里。四周一片寂静,院墙几乎快塌了,小鸟在园中的残雪间觅食。叶萧抬起头,那座高塔就在眼前。
走进宝塔,阴冷的气息传来,塔里一片黑暗,看不清底层的佛龛里供奉着什么。叶萧走上木梯,脚下的木板立刻吱吱哑哑叫了起来。右手接近了背囊里藏着的剑,但终究还是没有出手,隐藏在黑暗中的不过是些夜出昼伏的蝙蝠。塔是八面的,每一面都开着门,外面有栏杆,飞檐下挂着玲铛,在寒风中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他忽然觉得这铃声有些象阿青说话的声音。他向上走去,一直走到最高的第七层。
这里非常狭窄,就连门窗也缩小了,寒风透过小窗户吹进来。叶萧走到木栏边眺望,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南明城,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询问哪里是南明城制高点的原因。
可是,叶萧怎么也看不清南明城。
他看不清并不是太过遥远,也不是视力不济,相反,他可以从七层宝塔的顶上看到阿青住的那间古庙上残破的瓦片;可以看到世袭南明郡王府门口的石狮子;可以看到十几条街外一个踏雪怀春的少女在等她的情人幽会。可是,他就是看不清整个的南明城,无论面向哪一个方向,他所看到的终究只是南明城的一部分而已。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向下眺望,叶萧忽然有些目眩,仿佛使他高高地飘了起来,在空中舞着剑。
欢迎你来到舍利塔。
忽然,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叶萧的背后响起。叶萧的右手立刻伸到了背后,迅速地转过身来,但他没有出剑,他见到的只是一个身穿黄色僧衣的和尚。
你是谁?
贫僧法号三空。
请问三空法师,你可曾听说过王七?
王七?似乎,是有过这么一个人,问他干什么?
王七现在何处?
听说他已经去了遥远的西洋,一个叫佛朗机国的地方。
有人说王七已经死了。
不,王七绝对没有死。
他还活着?
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会骗你?
叶萧点了点头,他把目光从眼前这个中年僧人的脸上移开,又把目光投向了脚下的南明城,他缓缓地问道——法师,我为何总也看不清这座城池?
三空平静地说,你看,你脚下这座城市,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谁也无法窥尽其全貌,正如三千大千世界。
谢谢法师,我明白了。
叶萧继续看着眼前永远都无法看清的城池,一阵风掠过他的额头。
呵呵,又下雪了。
三空轻轻地说了一声。
果然,天空中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十二
破庙外,风雪又开始肆虐了,这是阿青十几年来经历过的最冷的冬天,也许今晚又要有流浪汉和乞丐冻死了。一个人坐在篝火边,火光下孤独的影子摇动着,阿青只能依靠自己取暖,双手交错抱着肩膀,两腿盘在胸前,全身蜷缩着。阿青想叶萧现在一定穿上了新衣服,住在有火盆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副棉被。可她感到自己的后背还残留着叶萧胸膛的体温,和他那双手的力度。
一阵风呼啸着吹进来,篝火熄灭了。阿青想把火重新点起来,可怎么也做不到。她只能站起来不断地跳动,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
就算冻死在外面也比死在庙里强。她裹上了所有能够裹上的东西,还披了一张大帏幔,走出了破庙。黑夜里的雪打在脸上,她一个脚趾头露在草鞋外,冻得硬梆梆的。
她走进一条小巷,忽然看到前方有一线昏黄的光亮,象是鬼火。
那是一个灯笼,一个人正提着灯笼向这边走来。
忽然,她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就象是某个将要死去的人在喉咙口吞咽自己的浓痰。
阿青的眼睛变得格外明亮。
一个影子掠过阿青的眼前,拦住了那个提着灯笼的人。
寒光掠过雪夜。
提着灯笼的人定住了,然后,缓缓地倒在了雪地里。
漫天风雪中,阿青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忽然转过脸来,落在地上的灯笼发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那张脸。
她睁大着眼睛,终于看清楚了。
十三
一阵尖利的叫声划破南明城的夜空。
铁案循着声音飞奔而去,雪地里充满了脚步声和泥雪飞溅声,他明白自己不再年轻了,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令所有毛贼或大盗胆寒的铁捕头了。他紧紧抓住腰间的刀柄,渴望一场雪夜中的格斗,尽管他明白自己也许并不是那个人的对手。
转进小巷,铁案隐隐看到前头一点昏黄的亮光,他咬了咬牙向那光线冲去,他的刀已经缓缓出鞘了。他几乎已经看见那个影子,模模糊糊,在亮光里摇晃。铁案很想大喝一声,就象年轻时那样报出自己的名号吓破那些江洋大盗们的贼胆,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喊出来,他想,应该用自己手中的刀来说话。
忽然,他撞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一股热气涌到他脸上。他挥起了刀,却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感觉,于是他收住刀锋,伸手握住那人的手臂。
在黑暗里,一双明亮的目光在铁案的眼前闪烁着,这是阿青的眼睛。
看到这目光,铁案就知道肯定不是这个人。目光往前一扫,小巷里已不见其他人影了,他不愿再去追赶,在漆黑的夜里,反而会徒送自己的性命。铁案把阿青向前推了几步,直到那线微光照亮她的脸。
那张脸又小又脏,小巧的鼻子冻得通红,嘴里的热气全呵到了他脸上。只是那双眼睛大得让人吃惊,铁案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在那双瞳仁里跳动着。
他忽然有些发愣,那双眼睛包含的东西,竟是他曾经熟悉过的。铁案抓住她的手渐渐松了。那只躲在破棉袄里的手臂刚要抽出来,又立刻被抓紧了,力道几乎渗进了她骨头。
她又尖叫了一声。
铁案用浑厚的嗓音说——你看见了,是吗?你看见那个人了。
阿青不回答,眼神惊恐万分,她的目光移到了地下。
铁案看到了地上的死人。
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了一下死者的伤口,没错,还是一道细细的剑伤口子,在咽喉处,长两寸一分,深一寸二分,准确地切断了气管。死者身上还是热的,刚刚断气。
雪花渐渐地覆盖住了死者的脸,铁案再也看不清楚了。
奇怪的是,死者居然没有头发。
他抬起头,重新看着阿青。铁案明白,阿青什么都看到了。
忽然,一些雪花模糊了他的视线。
十四
一层薄冰覆盖着花园里的池塘,细小的雪花在如同一面铜镜般的冰面上飘舞着。
看,梅花开了。
南明王朱由林坐在一张石椅上,对护卫在身边的叶萧说。一树梅花孤独地开放在池塘边的假山下,红色的花骨朵点缀着白雪笼罩的背景,淡淡的花香自花蕊里飘散出来,缓缓飘到亭子里的石桌上,飘到桌上的一小杯酒中。酒刚刚温好,趁着冬雪里酒水的温度,朱由林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他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味。然后,一口温热的酒,连同梅花香,顺着咽喉进入了体内。
酒滋润着朱由林的愁肠,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消逝在风雪中。
昨晚,报恩寺的三空和尚死了。
三空?叶萧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了那座高高的舍利塔,塔顶一个僧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叶萧并不知道,三空曾经是南明城最富有的人,出家前的名字叫马四,世代从事钱庄业,八家分店遍布全城,城里所有的银票都要到他的钱庄里兑换,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许多商家和百姓缺钱时只能向马四借钱,而他放出去的全都是利滚利的高利贷,许多人因为还不出利息,只能卖房子卖老婆还债,甚至为此而家破人亡。几年前马四不知为何出家为僧了,每天晚上提着灯笼在城里转悠,据说是在给死在外面的孤魂野鬼们超度。
朱由林以平静的语气对叶萧叙述着,这桩凶案的作案手法与前几次一样,也许,那个人比段刀更加可怕。不过,昨晚有人在现场目睹了凶案的发生,而且还看清了凶犯的真面目。叶萧,你猜那个人会是谁?
叶萧茫然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