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荀攸从未跟刘备有过真正的私下交谈。
所见、所闻,皆是刘备麾下文武及青州士民百姓对刘备的评价。
荀攸来见刘备,主因是跟郑平论势的时候论输了,得出了这天下间唯有刘备才有能力和资格去匡定的结论。
喜欢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的荀攸,决定顺应大势助刘备功成。
但认同大势,不等于认同青州士民对刘备的德行评价。
即便是来见刘备之前,荀攸心底亦是对刘备的德行持有保留的态度。
但今日一聚,短短的时间内,荀攸就看到了比传闻中更真实的刘备。
那对刺董义士的尊敬,真情流露、发自内心,瞒不过荀攸的这双慧眼。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荀攸双手也不再颤抖。
双手向前,身体微驱,荀攸郑重其事的接过刘备手中的酒樽,随即将酒樽中的桃花酒一饮而尽。
刘备以礼相敬,荀攸又岂能不以礼回敬。
“好酒!”一樽酒下肚,荀攸的语气也多了几分豪迈:“不知此酒如何酿得?”
刘备大笑:“酒是仙人酿,我以桃花泡酒,密封七七四十九日,可让仙人酿跟桃花的香韵彻底融合。”
“显谋亦曾言,以酒渍桃花服之,好颜色,可治百病。”
荀攸赞道:“《山海经》曾记载夸父追日:夸父追日,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即为桃林,桃有救命之意。”
“汉亦有旧俗,县官常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效于前事,冀以御凶也。桃有辟邪之意。”
“《尚书》有载:周武王克商,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桃有胜乐之意”
“贤士大才立志修身治国平天下,却又因为时局混乱而不得不归隐田园寄情山水。”
“桃花也时常用以寄托隐士贤才心中之情,既有百姓对安居乐业的向往,亦有对太平盛世与国家兴衰的期盼。”
一时之间,刘备和荀攸以桃花酒为引,因酒论势,既谈桃花也论人,渐有心心相惜之意,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自午时到未时,又自未时到戌时,直到太阳引入山峦、桃园中亮起火把,刘备和荀攸这才意犹未尽。
“只恨今日无明月,否则定与公达先生再把盏。”刘备语气颇为遗憾。
荀攸则是笑道:“使君盛情,攸亦难忘。不知使君别院是否有棋房,攸愿再与使君对弈三局。”
刘备一愣,随即明白了荀攸话中意,大笑起身:“棋房自然有,劳烦公达先生移步,今夜定要与公达先生在棋盘上一较高低。”
离开桃园,回到别院。
刘备令人取来饮食,一边跟荀攸合榻对弈,一边跟荀攸再论天下大势。
“备欲助天子匡定天下,然而方今之势,错综复杂,北有袁绍、马腾、韩遂辅佐伪帝,南有吕布、张邈、曹操、臧洪、刘表、刘焉与备共扶天子。”
“公达先生乃当世大才,可知这乱世洪流,要如何才能让其恢复如初?”
刘备诚心而问。
荀攸很清楚,刘备麾下有郑平、田丰、沮授等贤士大才,对于如何平定这乱世洪流早有自己的认知了。
此时来问,既有考校之意,也有让荀攸表现之意。
略思片刻,荀攸微微敛容:“天下大势,南北两分。袁绍拥立伪帝,据幽、冀、并广褒之地,民过千万,又以乌桓、匈奴等部落相助,兵精粮足,谋多将广。”
“虽然北方尚有公孙瓒固守易京城,黑山亦有黄巾贼一息尚存,但袁绍鲸吞天下之势已成,公孙瓒和黑山贼已经不足为患。”
“反观南方之势,虽有使君亦据青徐扬三州之地,然而青徐扬三州论人力、物力、财力,皆逊于幽冀并。”
“其中又以战马最是稀缺!”
“袁绍据北方三州,又结善乌桓、匈奴,即便要组成十万骑兵,也非难事。”
“使君想要对抗袁绍,仅仅只依靠青徐扬三州是不行的。”
“以攸之见,兖州臧洪、豫州曹操、荆州刘表、关中吕布、张邈、陈宫之辈,虽然都以长安天子为尊,但对使君而言,皆是潜在之祸。”
“这群人,大抵都是不愿屈居人下的野心之辈,不可轻信。”
“攘外必先安内!”
“若寻得机会,可先取兖州,占黄河险要之地以拒河北之兵;再取豫州之地,灭吕布、曹操等野心之徒;再以天子令召荆州之兵北上,集六州之力,方可跟袁绍一决胜负。”
刘备迟疑道:“我自青州立足至今,行事无不奉之以大义。然而取兖豫之地、灭吕布、曹操等人,却是师出无名。”
“倘若擅自攻伐,那我又与曹操等人有什么区别呢?”
“天子赐我假节之权,是希望我能维护汉室的权威扫贼灭寇,而非恣意妄为。”
荀攸暗暗钦佩,解释道:“攸之意,亦非让使君擅自攻伐。”
“攸之叔父荀彧,如今在曹操麾下谋划大势,以攸对叔父的了解,叔父必然会劝曹操迎天子入颍川,奉天子以令不臣。”
刘备疑道:“曹操的确遣人来信,邀我一同奏请天子迁都洛阳。我纳显谋之言,同意了曹操的邀请,早已将迁都之请报送去长安。”
“公达先生为何会认为,文若先生要劝曹操迎天子入颍川?”
荀攸笑道:“迎天子入洛阳,必然是郭奉孝和戏志才的想法,而迎天子入颍川,才是叔父真正的意图。”
“唯有在颍川,叔父才能以荀氏一族为引、聚颍川士族之力,这跟显谋以北海郑氏为引、聚青州士族之力的策略是一致的。”
“郭奉孝和戏志才只是寒门士子,不识颍川荀氏的真正底蕴,自然也不明白这一郡士族凝聚之后的真正力量。”
“唯有在颍川,叔父才能聚颍川士族的力量,助曹操执掌朝廷大权。”
“明礼法,行王霸,奉天子,令不臣。”
“而非吕布、张邈、陈宫等人,自知在关中之地凝聚士族的力量不够,不得不还政于天子,以此来平衡朝中势力。”
“只可惜,乱世之中,倘若天子和臣子还在为了权力而互相争斗,只会错失良机,事事都落于人后。”
“叔父很明白,倘若迁都洛阳,即便有叔父相助,曹操也难以在朝堂之上独断专行。”
“若不能独断专行,又如何能明礼法、行王霸、奉天子、令不臣?”
刘备吃了一惊:“那这曹操,岂不是在效仿董卓、李傕?文若先生是当世名仕,怎也有这般忤逆想法?”
荀攸轻轻摇头:“叔父并非有忤逆之心,而是他自信能让曹操在朝堂独断专行的同时,再塑汉室的威望。”
“换而言之,在叔父眼中,曹操只是一个能平定天下、扫荡群贼的大将军,而他才是那个天下匡定后能让大汉士民归心、百姓安乐的大司徒!”
“只可惜,叔父过于自信了。”
“曹操此人,不是一个甘愿受到束缚掣肘的人。”
“如今曹操势弱,需要叔父来聚颍川士族之力为其所用,一旦曹操势强,以叔父为核心的颍川士族就会成为束缚曹操野心的枷锁。”
“倘若他日叔父成了曹操野心的绊脚石,曹操必然会将叔父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