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说的是真心话。少府的言行举止,是真正的贵族风范。我们常说,三代才能培养一个贵族,可是如果要培养像少府这样的贵族,我看十代都未必够。现在外面世界的人们,有了几个钱,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不是去澳门豪赌,就是去美国买黄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钱似的,那些人要是和少府你相比,简直是分分钟被秒杀……啊嗯,被完爆,也不对,用你们的话应该说是……”
惠少府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虽然她连忙用手捂住了嘴,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露齿一笑——在那一刹那,她的整个人,就像一朵绽放的牡丹的一般。
惠少府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二三岁,然而已经身居少府要职,在外面的世界,这个级别起码也是大公司的总裁或者什么厅级吧,类似美女总裁的称呼是跑不了的,尽管在现在的社会,只要是个女的都会被冠以美女的称号——你说现代人究竟对美女有多饥渴呢?
“先生说话,委实有趣。和先生交谈,妾身也颇感轻松,平日和他人交谈甚少使用的言语,在先生面前,也敢大胆说出了,真是让人惊讶啊。”惠少府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先生不拘小节,原是极好,只是俗语有云,入乡随俗,既然先生在此地暂居,且为本国贵宾,言行仪表,亦应成为万民表率,故此,妾身斗胆,想向先生介绍一下本国的服饰和礼仪,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实在太好了,在下洗耳恭听。”
于是惠少府就向我逐一介绍各种言行举止的礼仪。说起来也不新鲜,就是“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我想卧如弓就免了吧,反正我怎么卧也没人看得见。在进入别人家客厅的时候,尤其是面对上司,必须脱掉鞋子。坐的话,正坐就是类似惠少府的坐姿,臀部不能碰小腿那样跪坐,这个姿势时间短还好,时间长了非虚脱不可,然而像惠少府这样的贵族少女,从小就开始锻炼,到现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这样坐上一天半天纹丝不动也不是问题。如果实在坚持不住,臀部也可以碰着小腿,但碰到席子是绝对不允许的。走路同样也有讲究,在参见长者和高贵的人时,需要快步行走,同时手也要摆起来,以显示自己迫切的心情,对方越是高贵,走的速度就应该越快;然而如果在室内,则不可以走得太快,通常都是缓步前行,遇到长者,则应该以小碎步走上前去,既显得自己心情急迫,又不会让前进的速度过快。
惠少府一边说,一边向我示范何为疾行,何为端坐等姿态,她唇红齿白,体态优美,每一个动作都像出自精雕细琢,真看得我如痴如醉,心里隐隐盼望,这盈民国的礼节再多一些,最好就是一天两天都演示不完,这样我就可以把这位仙子般的美人留在家里好好欣赏了,至于她说的礼节我到底记住了多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到言词,惠少府并没有太多的要求,毕竟我的词汇和他们不尽相同,一时半会也学不会那么多敬语,幸好我在这里是贵宾,地位几乎和国王平齐,需要用敬语和谦词的机会并不多,所以不知道也影响不大。总之只要是发自心底里尊重对方就好了。
“先生对下人亦待之以礼,这自然是好的,然而上下之别也不能舍弃,否则反而会令对方不安,请先生斟酌。”
这句话倒是真的。别的不说,单说刚进这行馆,把女仆们都请出去的时候,我费尽唇舌,她们却显得越来越局促不安,虽然最后总算让她们安然离开,可是我心中所想,和传递到她们心里的内容,肯定有很大的差别吧。
“少府教训得是。可是,在我们的观念里,人是平等的,奴隶也好,市民也好,贵族也好,人人平等,他们或者从事的工作不同,或者家境有贫有富,或者需要遵守的礼仪习惯都会不同,但是他们的本质不应该有区别,他们都应该获得同样的尊重,有同样的基本的权利。就算是贵族,接受了下人的服务,也应该表达感激之情。”
惠少府低下头沉默了一阵,轻声说道:“先生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上下之别,纲常伦理,乃国家之本,若不凛尊,只恐政令不行。倘若君王失却威仪,试问如何服众?倘若主人失却尊严,试问奴仆如何能尽心?因此,古人云,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又云,君为主,臣为从,由此可知,若舍却上下之别,摒弃纲常伦理,则君不君,臣不臣,主不主,奴不奴,国无以为国,家无以为家。人生于世,或许本是平等,然而生于家国之中,长于伦常之内,便有了等级辈份的差别,平等相待虽是理想,只怕是难以实现的。”
“可,可是……”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内心之中,隐隐觉得惠少府所说并不是全无道理,不,简直可以说是大有道理。人生而平等,只是一句激动人心的口号,然而在现实社会中,我们一边喊着这句口号,却一边发现时时处处都存在不平等。在这个号称平等的社会里,到处都存在特权阶级,有权的人,不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上好学校,开一定赚钱的公司,炒从不赔钱的股票,而且他们吃的,穿的,甚至呼吸的空气,都和普通人完全不同。相比之下,这个国家虽说等级森严,但至少国民衣食无忧,而贵族生活也不会太奢华,就算奴隶没有选择的权利,好歹还能留下后代,不像我……不不,和我无关,总之,在外面的世界就是有权有钱三妻四妾,像我这种穷矮挫就注定孤独终生……
“先生对下人温柔有礼,教我好生敬佩”,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惠少府又接着说了下去:“先生之见,未必便不能行之以实,只是,凡事有急渐之分,欲速,则不达。先生强以平等之心对待下人,或会令她们惊怕,古人云,圣人不凝滞于物,如若先哺啜其醨,且以理晓之,假以时日,先生之道,众人自必明了。届时再行平等之礼,岂不更好?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惠少府这一番话,虽然有些地方好像没听懂,但大意还是明白的。的确,我一下子就用外面一千年以后的思想来对待这里的人,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但如果慢慢灌输一些平等自由的思想,也许日后就会有一些改变吧。想到这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抬头,只见惠少府正脸带微笑地看着我,忽然想到,这位姑娘虽然在反驳我的意见,却处处留有余地,不但对我的观点大加赞赏,甚至还为我提出了如何实行的办法,而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论点,温柔体贴却也不丧失立场,真是女性的典范。
明明她看上去还比我小几岁,气质却像我的姐姐一样。
“衣冠服饰,亦有讲究”,惠少府一边说,一边打开包袱,里面放着的是几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蔽国男子皆削发,发饰不似女子讲究,然出行上殿,居室就寝,均有相应衣饰。”按照惠少府的说法,上殿晋见,应该穿官服;参加宴会,应该穿礼服或者官服,一般出行访客,可以穿礼服,也可以穿便服;在自己家里呆着的话,便服就好了,如果有客人来访,则视客人的身份,以便服或者礼服、官服接待,就寝的时候自然就是穿睡衣了。像我这样穿着睡衣来见客人,则是闻所未闻的。
我红着脸,一边听一边唯唯诺诺地点头答应着。惠少府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温柔,说道:“这些衣物,乃妾身连夜赶制,如蒙先生不弃,还请一试。”说着,把几套逐一拿出,并排放在桌上。这几套衣服,分别是官服,礼服,便服和睡衣各一套,虽然不知道大小是否合适,但针纸细密,工艺精致,却已是一目了然。
“请先生更衣”,惠少府捧起一套便服,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心想,总不能在客厅更衣吧?果然,就听得惠少府说道:“请先生入内室更衣。”我点了点头,便走进了卧室。
我本以为惠少府放下衣服便会退出去,谁知她把衣服放在桌上之后,便走近几步,低头说道:“妾身替先生更衣。”
我吓了一跳,后退了两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不不,我自己会穿,少府已经为我熬夜缝衣,现在再服侍我更衣,这个那个,万万不敢当。要不,你示范一下然后我自己来就行了。”
听我这样说,惠少府忽然满脸通红,颤声道:“先,先生之意,是,是让妾身,妾身示……示范如何脱,脱衣和穿衣……”
我又吃了一惊,心中暗骂自己唐突佳人。哪有人让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示范穿衣服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我,哪有初次见面的女子会伺候男人更衣的?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绝对没有!如果我有一点点冒犯姑娘的心思,就教我……”
“好啦,先生美意,妾身心领,不需要起誓了”,惠少府走到我身旁,一只手轻轻捂住了我的嘴巴,另一只手解开了我的衣带。我无可奈何,只好任由她摆布,心中忽然想到,刚才她误会脸红,说不定也是装出来的,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再拒绝她的请求了。这个女子,或许……有点可怕。
脱下了我的睡衣之后,惠少府替我披上了便服,然后系上衣带。这是一件褐色镶金边圆领的宽袍,袍服左右两边还对称地秀着精致的花鸟图案,看得出费了很多功夫。更奇妙的是,袍服竟然非常合身,简直就像是度身订造一般。我不禁赞叹起来:“少府大人果然厉害,不但衣服做得精美,而且大小居然也如此合适,我看就是天上的织女也不过如此。”
惠少府还在整理着我身上的衣服,她低着头,小声说道:“妾身在先生昏睡之时,也曾到甲酉一村,因此先生的身形,妾身一直记得……”最后的几个字声音细得像蚊子一样,几乎听不见了。
我心中感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惠少府又说:“妾身为女子,且掌管衣饰之物,本应伺候男子。先生乃蔽国贵宾,能在此相见,侍奉先生更衣,实是妾身之福。如适才所言,先生心中,或以为男女平等,然妾身驽钝,只知男子为纲,女子为目,先生晓喻之理,尚未通达,是故妾身执意侍奉,还望先生容恕。”说着,惠少府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她的眼睛,漆黑而深邃,柔和之中似乎带着一丝恳求,仿佛还有一丝幽怨,这双眼睛似乎有吸力一般,目光相对之后,我竟然无法再把眼睛移开。
“妾身愚驽,还请先生耐心教导……”惠少府的声音细不可闻。
“少府……大人……”
“先生……请以妾身的名字……”
“……惠”
“是……”
惠的身体和我挨得很近,我仿佛已经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温暖,还有她身体的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