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夜的第五更,夜斩为三的最后一节。夜幕垂落下来,铺在海面。</P>
整个鬼面鱼海域,安静极了。</P>
安静得有些压抑。</P>
就连海浪都识趣地缄默。</P>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姜望那平静外表下所压制的地底岩浆般的情绪。</P>
满心杀意,无处宣泄。提锋四顾,却不知剑斩何人。实在是闷呀!</P>
身为李龙川的亲友,他们如何不感同身受?</P>
只是每个人都有束缚,每个人都有顾忌。每个人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被不同的条条框框所约束。愤怒不见得就可以愤怒,甚至委屈也不见得能够委屈。</P>
身在红尘中,身即红尘线。</P>
落在苦海,每个人都需要忍受。</P>
所以他们能够理解姜望的情绪爆发,能够理解姜望推开自己的善意劝阻。并且他们还是想要继续阻止,还是会出手阻止——只是他们并不能看明白姜望的劫无空境。</P>
当真的看到田安平陷于濒死之态、想要开口阻止的时候,姜望自己停了剑。</P>
但大概也只有田安平明白,在那种时候挣脱天道的选择,需要怎样的力量。</P>
看着田安平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晏抚松了一口气!</P>
就算他再怎么厌恶田安平,也绝不希望田安平死在姜望手里。</P>
这种事情真要发生,别说是他晏抚晏大公子,即便他爷爷晏平亲自出面,也抹不平事态崩塌的严重后果。</P>
可他刚才真的感受到了姜望的杀念!</P>
田安平是劫后余生,他感到自己也是逃脱了窒息的边缘。</P>
温汀兰这时候扯了扯晏抚的衣角,小声问道:“算上今天,田安平威胁过你两次吗?”</P>
因为姜望最后剑压田安平的时候,说的是“不要叫我听到第三次”。</P>
晏抚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想不起来。田安平这个疯子,可能威胁过其他人吧。或许重玄胜?”</P>
这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田安平第一次威胁你,是在第二次齐夏战争开始前,点将台点将之时。”</P>
有些事情,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朋友帮你记得。</P>
晏抚愣了一下,尤其是在另一位好友身死之地,感受尤其的复杂。在温汀兰的牵拽下,才醒回神来,连忙侧身:“曹帅!您何时……”</P>
这问题还未问完,就被他自己咽下。</P>
在这个时候出声答疑,讲述田安平与晏抚之旧事的,却是齐人此刻在东海的最高军事统帅,笃侯曹皆。</P>
曹皆无论如何也不能早来。</P>
不然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外人险些杀死大齐帝国的斩雨统帅?</P>
哪怕田安平是那个挑事的人,齐人也只会帮着齐人。身为大齐笃侯,更是别无选择。</P>
所以曹皆只能是刚刚到。</P>
“我刚到。”曹皆说。</P>
全程目睹了这场战斗的他,看向独立空中的姜望,眼神复杂非常……当中有惊有叹,有惜又有怜。</P>
他惊叹于姜望在洞真境界所表现出来的亘古不逢的力量,怜惜于曾在自己麾下的福将,是那样孤独地走远,孑然一身,独自走到今天的高度。更可惜于……这一切都要结束了。</P>
姜望已经陷在天道深海,即将永溺。</P>
田安平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他当然也看得出来。</P>
从海门岛到鬼面鱼海域,这一路的调查,是这个名为“姜望”的当世真人,对至交好友李龙川的告别,又何尝不是他与自己的告别呢?在失去自我前,最后的“自我”……</P>
曹皆当然知道最后姜望为什么能够遏制住杀意——可以说在长相思悬刃于空的那一刻,姜望对于齐国的情感,就不应该受到任何怀疑。</P>
他真的曾经把齐国当成自己的家,是一个漂泊羁旅的流浪者,在不幸失去一切后,自己寻到的故乡。</P>
哪怕后来告别了,也不曾遗忘。</P>
天人无所惧,但姜望心中有一块归属于齐的地方,害怕失去。</P>
许象乾在这时候嚷道:“笃侯,你可不能拉偏架!这事儿怨不得姜望。”</P>
他的眼睛远未消肿,瞧来整个上半张脸是大包连小包,十分滑稽,但神情非常地认真:“我们龙门书院可是看着!”</P>
照无颜轻轻地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如此,曹皆真要做些什么,不会等到此刻。</P>
关心则乱的许象乾,完全没有平时机灵,被这一拉,倒是想起自己的真正师承来,便又补充:“我们青崖书院也看着在!”</P>
“刚刚这里发生了一些误会。”晏抚注意着曹皆的表情,斟酌着措辞说道:“田帅有些过分,当然姜真人也不太礼貌。两位真人起兴切磋,都是一时强者,无法留手,难免有些磕碰。田帅身上的伤势,该请医请医,该用药用药,我家愿意承担全部资源——”</P>
曹皆说道:“姜望他……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天人了。”</P>
晏抚怔在那里。</P>
他没想到,自己刚刚接受了好友的离去,就又要迎来与另一位好友的告别。</P>
天人天人,真正的天人,说得好听是一步登天。说得难听,又何尝不是驾鹤而去?</P>
失去自我,与身死何异?</P>
许象乾这时才反应过来——在赶走田安平之后,姜望始终未有言语。</P>
李凤尧急走两步,想要近前看看姜望的情况,却被阻隔在无形的界限外!</P>
此时!</P>
姜望挂剑而立,独身在彼。表情平静,竟有一种安宁感。</P>
以他为中心,方圆百丈,天海皆隔。</P>
风不能近,雨不能近,人不能近。</P>
天道为他作篱墙。</P>
他爆发杀意,不管不顾地出手,险些当场诛杀田安平。几乎叫人忘记了他还被天道所钳制,几乎叫人以为,他轰破了天人态。但好像这最后的情绪,也随着长相思的归鞘,而沉底了。</P>
姜望淡漠的目光最后扫过这片海域,却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P>
没有说话,身形慢慢下陷。</P>
那挺拔的青松般的身形,昂直的悬腰的剑,在星光照水的夜晚,就这样慢慢地沉进了海里。</P>
从足至膝,沉腹胸,过唇鼻,淹眉眼,最后那乌黑发丝、发上青玉冠,也都入水不见。</P>
李龙川就是这样沉海的。</P>
许象乾张大了嘴巴!</P>
想要哭,想要喊,有太多情绪。</P>
却干嚎不出声。</P>
铁齿铜牙竟失语。</P>
……</P>
……</P>
这里是鬼面鱼海域,李龙川身死之处,姜望真正被天道深海淹没的地方。</P>
景国王坤,及其所统领的五队斗厄精锐,再加上那头佑国圣龟……也同样陷落在这里。</P>
数十万年的厮杀下来,东海有不少堆尸之地。尤其是决明岛所建立的那片海域,往前是被称为“东海坟场”。齐人是在尸堆之中,建立起这座军事基地。</P>
但今夜大约难有哪处,似这般死寂!</P>
李凤尧、许象乾、照无颜、晏抚、温汀兰,或在冰面,或悬高空,而尽都注视着大海。一直到目识的尽处,在视线不能再及的深海,终于追不上那缄默的身影。</P>
“都退开吧。”</P>
曹皆说道:“接下来的他,不会再记得谁。而一旦有什么意外……我不见得能护住你们。”</P>
“走吧!”曹皆抬手一拂,将不肯走的几人都拂远。拂到海角碑后,天涯台上。</P>
他自己却缓缓戴盔,系住全甲,静默地守在这里。</P>
而那近海诸岛,本来因景人退却已经逐渐散去的紫气,又丝丝缕缕地泛起来……将在天穹织紫旗。</P>
天人姜望,此后行事只循天道。</P>
天道恒常,诸行有定。若是日升月落,倒也无妨。该捧就捧着,能敬也敬着。国家每次大祭,祭祖也祭天呢。</P>
但若这天道运转,有碍齐国。尤其在这天机混淆,日月斩衰的时期,不可不防。</P>
说不得……也只能除掉这天人。</P>
心中纵有千般感触,万种复杂,大齐笃侯所思所虑,永远是齐国。</P>
……</P>
……</P>
姜望在海中。</P>
人在东海,神在潜意识海。</P>
都在下沉。</P>
泡在水中的他如此安静,放开了时刻都能进入战斗姿态的警觉。在任何时候都挺拔的身形,这时也微蜷着,两手虚握,如婴儿般乖巧。叫人难以想象,他拔剑的姿态,他不管不顾时的疯狂。</P>
海水拨动他纤长的眼睫,双眸不曾闭上的他,眼睛像海一样蓝。</P>
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下坠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