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徐不疾,不轻不重,但是无比坚定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国度。我问是谁,门外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娘子可需要熏香?上好的白檀香,白丁香也有。”
好像是一个货郎。早又不来,太阳都快落山了却来叫卖。
我想叫他回去,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熏香,可是货郎忽然又说,“沉水香也有,茜色的甲煎口脂可还要么?”
我忽然明白,这是故人。宫里最喜欢将上好的沉香屑装在特制的鎏金小香炉里,香炉放置在水底,香味儿经水滤过以后,分外的细腻清甜,称为沉水香。
又有尚宫局的小太监将上贡的甲香、沉香、檀香、苏合香、泽兰等数十味名贵香料用宫中秘法精心炮制数月,得到两寸许长一段的口脂,宫中的妃嫔用来涂唇,气味芬芳馥郁,颜色鲜艳饱满,十分娇艳可爱。
茜色更是个中极品,十分珍贵,宫中只有位分较高的妃嫔才能够使用,宫外更是十分难得,唯有得宠的大臣才能得到皇帝赏赐一些出来,寻常百姓乃至官员都无福消受的。
小时候我在尚书府曾见过,后来在汾阳府,得晞郎赠过一寸许的半管儿宫里的茜色甲煎口脂,正是我当年最喜欢用的品种。
来的是晞郎的五弟,郭家的五郎郭晤,我从他的眉眼间依稀瞧出了当年的模样,认出了他。我记得,当年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他才刚刚十五六岁,总是跟在晞郎的后面,看见我送给晞郎的荷包腰带,就老缠着我给他也做一个。
初一照面,郭晤有几分拘谨。但对我来说并不觉得这三十多年的岁月造成了什么隔阂,因为我每天依然在靠着回忆过活,他们都鲜活在我记忆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从来都不曾离开。
我问他,“可还好么?”
他理一理衣襟,“蒙挂念,一切都好。一别又是许多年,韦娘子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我淡淡一笑,“没什么不好的,总比长安要清净得多。”
他微微沉吟,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三哥不大好。前两年因大公子获罪,卸了校检工部尚书的职务,如今虽然又起用,改任了太子宾客,到底老来丧子是个打击。近年来身子骨已经不大好了,早年征战落下的刀伤箭伤时常复发,颇有些苦处。”
我知道晞郎过得并不好,谢自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长安,每一次她看我,都会带来郭家的消息。
我说,“我已听说过,难为晞郎了。”
郭晤看了我一会儿,又说,“你总还是记挂着三哥,三哥心中真正眷恋的女子,怕也就是你一个。如今三嫂已过身了,身边倒没有一个可意的人儿。不如你同我一起回去,也算是偿了一桩夙愿?”
我低头默然,仿佛数十年的岁月就在眼里如水般缓缓流逝而过。我与晞郎之间横亘的东西太多太多,即使三夫人已经不在,这三十余年的岁月又怎么算?
“青丝变白发,桃花成枯骨。我离开长安整整三十六年,回去,还如何回得去!”
郭晤亦感慨万千,笑容中仿佛透过迷蒙的雾气远远地看到了曲江烟柳,杨花飞絮,他低头叹道:“三哥带我在曲江池畔第一次见到你,惊为天人。不想已经三十六年了。”
我笑着看向他,“亏你还记得。”
他露出孩童一般的狡黠神色,像当年一样带着点微微的撒娇意味,“怎么不记得!再过三十六年,我骨头化成泥也记得。你既然不肯回去见三哥,那么同我回去如何?我在长安南郊去寻一座好宅子与你,一样可以天天看曲池流水,看垂柳抽丝,也不必同郭府来往。”
其实他的心意我何尝不知,只是我一向视他如小弟。三十多年都这样过了,我想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这次来,他也并不是特地来看我的,而是时机已经到了,他来接木叶了。
“让我在岳州安度晚年罢。”
我抚育了她十三年,而在这一天,她对我拜了三拜,磕了一个头,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生不会再见到她。长安城,那座巍峨的宫殿,都已经等了她整整十三年,那里才是她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