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氏?”苏午眉毛一扬。
甲士随所讲的情况与他猜测的不错,既然如此,那么渠先前进行的那场祭祀,或许早已落入许多有心人的眼中。
‘祭祀天庙’,便会为‘天’所感?
所有祭司的每一场祭祀,都能成为‘天帝’观察天下的眼目?
也因为此,那只疑似天帝手段的手掌,才会撕裂天顶苍穹,陡然降临于祭祀之上,它将这场祭祀里的厉诡人头祭品,直接奖赏、分配给了涂氏的族长?
那么,决定‘天帝’如此作为的人是谁?
莫非就是商王?
随见苏午微微皱眉,似有许多困惑,他连连出声向苏午解释道:“镐京有许多氏族聚集,护卫大王的宫殿,为大王制造战车、甲胄,和各种器具。
涂氏族原本是为大王宫殿里的物器上漆、保养的氏族。
还有为大王养牛养马的牛族,有为大王捕鸟的单族,有为大王驾车的车族,有为大王铸造戈钺的戈族。
我就是戈氏族人,戈氏族人大都是为大王向各地部落、土族、方伯传递旨意的甲士!”
“原来如此。”苏午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目视跟随自己起身的随与渠,道,“镐京想来一定繁华至极,不似这里遍处蛮荒的景象,随,我与你同去镐京罢。”
随听到苏午的话,顿时脸色狂喜:“您和我去了镐京,我向大王举荐您,您一定能成为‘帝阿衡’,成为向‘伊尹’那样有名的人,死后可以和‘天帝’同列,在‘殷天庙’中受享祭祀!”
他见识过了苏午的手段,自知这位神秘人实力强横,如若能将他招揽在大王的麾下,大王对他、对他身后的氏族一定都少不了种种奖赏!
原本随对于此已经不抱希望,毕竟这位神秘人此前一直与葛长的渠交流更多,相谈甚欢,此下苏午突然转向,表示愿意与他一起回到镐京,他自然欣喜若狂——不说其他,只是自己前来传递王命,反被叛逆将麾下甲士杀得溃散的罪责,绝对可以因此免除!
随欣喜地同苏午作着种种承诺,苏午淡淡笑着,不置可否。
而在另一旁站着的渠却脸色煞白,他后退了数步,远离正与苏午欣喜交谈的随,继而向苏午跪倒,道:“午!你既然要与随回镐京,奴就不能陪伴你了!
我回到镐京,必定难逃成为人殉的宿命!
大王一定会派兵来讨伐我们的葛长部族,我也必须得回去为我们的部族而战!”
“王师一下,葛长部落就像地上的尘土一样,被大风卷走!”先前寡言少语的随,此时有了些许底气,扬声向跪倒在地的渠说道,“你如果和我们一起回镐京,禀告大王叛逆的事情全是你一人的主意,或许葛长部落不会灭亡,只需要你一人殉葬而已!”
渠闻听此言,神色有些挣扎。
他倒并非不愿为自己的氏族、部落而死,实则是葛长部落上下都已有决意,预备投靠西面的‘周’了。
换而言之,葛长部早有反叛之心。
而在半日以前,他尚且只是一个最低等的祭司,因为葛长部落那些大人傩、太仆傩处于大王的监视之中,方伯只得将祭祀重事交给他,他带着甲士与奴隶远离部落,原本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场祭祀,以助力方伯成为‘人神’,却未想到随会带王命半路突然而来,令一切功亏一篑——
至于此时,葛长部已经是蓄势待发,背水一战,氏族上下人人皆如惊弓之鸟,又怎么可能因为他一个地位低下的祭司几句话,就突然调转方向?哪怕是他愿意以自身作牺牲?
随身为贵族,平日养尊处优,久居王都,却不能体味此中内情之复杂,绝不是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苏午看着神色挣扎的渠,忽然向渠问道:“我如今是否可以成为祭司?”
他着实想亲自主持几场祭祀,一探‘天庙’之中隐秘。
这个问题与渠当下面临的难题无关,他听得苏午此问,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向苏午答道:“您已经有‘神’居于体内,任何‘傩’都不敢再与您产生丝毫牵连。
以您如今的情形,走‘人神’之路更好……我没见过像您这样的人,最后成为祭司的。”
“神会吓阻住傩,令之不敢沾染我身……此于我而言,倒不是大问题。”苏午摇了摇头,他面朝着渠,一身宽松的衣袍敞开来,露出块垒分明的胸膛与腹部。在渠茫然的目光下,他忽然伸手剖开了自己的胸腹,露出血淋淋的腔内——在他的胸腹腔中,实无五脏六腑的存在!
哪怕是渠与随这样并不少见尸骸惨景的人,此时再见苏午这般模样,都禁不住脸色煞白!
苏午一面斟酌着言语,一面向渠说话道:“我没有五脏六腑,其实如今也不算是个正常人了。
我的体内,没有像常人那样,可以供祀余、傩寄附的那般人影。
在你们体内的人影,不知你们又是否见过?
它居于你等血肉性灵中央,是你我生而为人的根本。”
渠、随的层次太过低微,苏午只能尽力与他们解释,看他们能否理解自己所说的话。
那居于今时人们血肉性灵中央的人影,亦是他开启故始祭目以后,在傩与祀余气韵沾染人身之时,方才能得见。
然而,他这一番解释,渠与随尽听得懂,二者同时面露恍然之色。
渠道:“您说的是‘元根’吗?您竟然能看到我们体内的‘元根’吗?以前氏族里有位大人傩和我说过,我们体内都有‘元根’,傩主的修行,其实就是拿元根来换傩的寄托。”
随亦跟着点头道:“阿爹和我说过,世间所有人自一出生开始,体内的元根就是完整的,但在之后渐渐成长,沾染了祀余、傩,就会逐渐便了模样,唯有那些人王、人神可以通过令其他人对自身的不断祭祀、供养香火,而保持元根的完整,乃至是元根越来越强大。
元根可以成为人神、人王镇压天诡的最强力量,甚至比过天象——这种力量,好像叫象升。”
“元根……”
苏午喃喃自语。
他听得渠与随的言语,便倏忽联想到了‘元皇’。
诡与人各有不同根源。
天孕育出诡,因不知从何沾附的灾晦不祥,是以掠夺人体内的‘元根’,令自身越发成为厉诡,越发脱离蒙昧混沌之时,亦令人道长久地、持续地衰弱下去——
那么人之根,此谓‘元根’者,是否根出于‘元皇’?
元皇的存在一直甚为隐秘,但自元皇大道主季行舟从自身血液、天地草木山川之中感应到了那万类万灵的宗长,称之为‘元皇’,及至天根弥补的无余天中,被三清之魂掏成空壳、也或许在三清之魂寄生之时就已是空壳的‘元皇卵’,更或是苏午自身成就的种种元皇咒印……此般种种,皆在呼应着某个隐秘的真相。
元皇陨落了,他的骨血里,长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