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刘彻即位已经六年,年号也已改了六年。在很多人眼中,他是天之骄子,大汉朝的正统,明日的希望。只有朝中大臣心知肚明,这位“新君”,不过是窦太后随便摆布的棋子。窦太后一天不放权,刘彻只是名义上的天子。臣子们唯唯诺诺的态度只是表面,刘彻从他们偶尔闪过的不屑眼神,就知道他们从来没服过自己。他心里肯定是愤怒的,可惜毫无办法。
此时的皇帝寝宫,一片死寂。刘彻瞪大了眼睛,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太……太皇太后……驾崩了?”刘彻的语气很急,甚至有一点欢喜。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不妥,咳嗽一声后又沉声喝问:“陈公公,太皇太后身体一直硬朗,为何突然驾崩?”
跪在刘彻面前的陈公公是一个老太监,身材瘦削,长年的宫中生活让他看起来卑躬屈膝。陈公公一磕头,哭着说:“禀告皇上,太后身体硬朗只是外表。大概在十年前,太后已经患有重疾,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
太监的声音本来就尖,此时陈公公一哭起来,又沙又哑,就像用刷子刷一片老树皮,听起来让人浑身不自在。
“十年重疾?我不信,太后平时根本就看不出来抱恙的样子。”此时的刘彻哪有心思听辩声音的好赖,太后驾崩的消息对他来说冲击太强烈。此时映入脑海中太后的形象,并不是那个朝堂之上与他针锋相对,处处压制的可恨样子,而是扶着孩童时潺潺学步,弄孙为乐的慈祥祖母样子。
“太后一直说:皇上年纪尚幼,心性未定,初登大位有时未免会操之过急,稍不小心就乱了朝纲。太后这老骨头只要能动,就不会坐视大汉朝有一丝一毫的错误。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还是否记得和太后大吵一架,因为董仲舒升官的事情……回寝宫后,太后吐血三升,虽然最后用特别手法压制住,但也卧床休息了半年之久,只是身体已经每况愈下。”
刘彻细想之下,果然有此事,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歉意。只听陈公公续道:“太后还说,皇上天资聪慧,有祖父之风,日后必定是个震古烁今的明君,可惜天命难违,太后纵有万分不舍,依然未能看到陛下一展雄风之日。”
刘彻眼圈微红,右手一摆:“祖母……摆驾太皇太后寝宫,朕……恭送她老人家!”
刘彻走在前头,心中焦急,步履不免有些凌乱。他没有带任何近侍,只由陈公公一人跟着。此刻时至深秋,又是深夜,禁宫之中地方广大,刘彻心中悲戚,走着走着就有了萧瑟之意。转过一个花园,眼前一片幽暗,只有秋风吹动树叶的沙沙之声。刘彻突然惊觉,身后的陈公公竟然毫无声息,侧耳仔细倾听,就连脚步声也没有。刘彻心中一惊,突然转身,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陈公公确实跟在身后,保持着那恭顺的态度。呼了口气,刘彻忽然发现陈公公浑身仿佛与周边的黑暗融为一体,就连气质也变得虚幻,只清晰的感觉到他那偶尔闪动的眼神。
刘彻心念一动,让过半个身位,道:“这段路朕多年未走过,还是陈公公带路罢。”
陈公公也不做声,轻飘飘的往前几步,路过刘彻身边时,刘彻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声息。二人继续赶路,刘彻想起刚才的异样,不由问道:“陈公公跟随祖母多久了?”
“回陛下,老奴却是不记得了,太久了,三十五年?四十年……”语气中充满唏嘘和回忆。“那年,我被父辈送进宫中,才十岁,转眼间头发白了,背也驼了……”
“我记得刚进宫那天,也是深夜,也是深秋,周围也是漆黑一片。只有那乌鸦偶尔一两下的嘎嘎的叫声。对,就是这样。嘎……嘎……”陈公公声音本就难听,此时学乌鸦叫,直听得刘彻毛骨悚然。“宫中生活对陛下来说也许很不错,但对于我们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太监,就是深渊。我们连狗都不如,就连摇尾讨好,也要有技巧,否则主人一不开心,就是一顿毒打,这便是万幸了,要是碰到不讲理的公公,那……那受到的凌虐更是人间地狱。”陈公公忆起旧事,仍然心有余悸,他顿了好一会,续道:“后来太后她进宫了。她进宫时很小,很爱笑,但渐渐也不敢笑了。很多人都取笑她是个乡下女孩,但吕后不这样想,后来还把她赐给文帝做妃子。我们年纪相仿,一路以来,她多处照顾于我,否则我根本活不过来。”陈公公语调突然转高:“陛下可知,要说宫中最心甘情愿为太后奉献一切乃至生命的人,并不是文帝景帝,而是我这老不死的下贱太监。”
刘彻默然,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是他处在高位,从小就被众星捧月般长大,从来没想过这些人的生存状态。听陈公公语气,窦太后就是他生存的精神支柱,甚至有一种深埋心中的感情眷恋,她的死让他陷入了绝望。
“陛下可知,太后临驾崩前都在挂念什么?嘴里都是谁?”陈公公语气转冷,“是你们刘家的天下,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孙子---那个听到她死讯难掩兴奋的亲孙子。”此话一出,陈公公转身盯着刘彻,浑身散发出一阵无形的杀气,压得刘彻不由自主的倒退几步,脸色煞白。陈公公干枯的右手伸出,缓缓拍向身旁的一株巨树。树干闷响一声,刘彻只觉头上一阵沙沙声响,抬头看时,一阵密集的树叶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
刘彻骇然,又向后倒退几步。他平时弓马娴熟,偶尔也和朝中大将比试武艺,却何时曾见过像陈公公这种武艺。按撞击程度,陈公公这凌空一掌至少有四百斤的力量。显然陈公公并未出全力,如果这一掌打在人的身上,如果这一掌打在刘彻身上……
刘彻不敢想,但他贵为史上最为雄才大略的帝王之一,虽然年纪还小,胆气还是有的。他踏上一步,冷言喝道:“大胆阉人,莫不要以下犯上耶?人来!”
一片锵锵之声,忽然从暗处跃出十来个侍卫,俱都劲衣带刀,有两人挡在刘彻身前,其余虎视眈眈的把陈公公围在中间。刘彻右手高举,冷眼看着陈公公,只要一有异动就下令把他拿下。
陈公公静静地站在原地,忽地一声轻笑,拍手赞道:“陛下果然非常人也,在禁宫之中明卫不够,竟还安排暗卫。我对陛下毫无恶意,请陛下放心。况且陛下清楚,你的侍卫就算再多几倍,也留不住奴才。再且,要是刚才我那掌打在陛下身上……嘿嘿。”陈公公笑容一收,刚才那种气势顿时烟消云散,又回复开始那种奴颜媚骨的模样。他深深一躬:“陛下息怒,刚刚老奴忆起前事,心中悲愤难忍,一时惊动龙颜。念在老奴将死之身,万望陛下恕罪。”
刘彻权衡再三,又见陈公公一脸决绝,仿佛已经有了随窦太后而去的死志,暗叹一声,挥退所有的侍卫。
二人从新上路,心中各有所思,却是一路无语。
窦太后的遗体静静的躺在榻上,已经渐渐冰冷。刘彻握着祖母僵硬的手,看着塌陷的爬满皱纹的脸,一头枯槁的白发散落着,不由悲从中来。
“祖母……孩儿不孝,我来迟了。” 已经多久没叫祖母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彻只称呼她为太皇太后。刘彻毕竟是个年轻人,想起祖母年轻时的音容笑貌,如今已阴阳相隔,刘彻从呜咽到嚎啕大哭,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融入到哭声和泪水当中。
刘彻哭声渐止,擦干眼泪,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个好皇帝,让祖母泉下有知也感到安慰。窦太后双手本来放在身体两侧,刘彻刚才大哭拿起了右手。此时,他轻轻的把窦太后右手放在她小腹处,又要过去拉窦太后的左手,想让双手呈交叉状放于小腹处。
“咦?”刘彻有点奇怪。窦太后的右手五指是自然摆放的,左手却只有食指伸直,其余四只手指都收入掌中,仿佛用食指指向前方。刘彻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前方是一个不大的书柜,书柜上放着一本书。
刘彻寻思:难道祖母的左手若有所指?只是……万一是国政上的一些意见,我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他有些迟疑,最后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决定一探究竟。
刘彻上前观察书柜,果然看出些不同寻常。书柜虽然不大,但绝不只可放一本书。此时书柜的其他位置已经清空,在中间位置静静躺着一本书。一本老书,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写着:道德经。
刘彻看到“道德经”三字,心底腾地升起一阵怒火:好啊,太皇太后,又是李耳那一套“无为而治”,我早就说过,黄老一套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大汉朝,你临死还要教训我吗?盛怒之下,又把称呼改为“太皇太后”。一想起被压抑了这么些年,刘彻就要拂袖而走,撇眼看见躺在榻上那僵硬的尸体,哪有半分昔日的生气?
“也罢也罢,道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不可能用道家的。我就当作这是一位老人家临终前的愿望,随便翻看一下罢了。”他苦笑着拿起眼前古朴的“道德经”,无可奈何的翻看起来。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哼,简直就是妖言惑众,天子就是天,天子就是道,唯一高于天子的就是上帝……也是鬼话,哪有什么上帝,天子就是上帝。” 刘彻雄心万丈,天地之间,他只信自己,也只有自己才会让天下所有子民膜拜。上帝一说,只是更好掌握民众的手段。“咦,这是何意?”刘彻正想放下手中古书,忽然看到文中写道:“天道人道,殊途同归;引天地正气入体,化无形为有形,又化有形为无形,渐入天道。”
从汉朝建立起,黄老道术一直是治国基本。刘彻从小就被逼着学习“道德经”,比儒家经典早得多。对许多道家经典,他倒背如流。只是太后寝宫这本古朴的“道德经”跟他以往读的都不一样。细看之下,书中大部分内容还是一样的,但是其中掺和了许多不同的语句,而全部连在一起读,竟然比流行于世的版本更加通顺,仿佛生来本该如此似的。看了一部分后,刘彻懵懂的觉得,自己仿佛到了一个从来未接触过的领域,不是治国之术,而是一种……“法术”……或者“功法”?
刘彻突然想到,陈公公自小跟太皇太后关系密切,刚才他那骇人的掌力,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传授?如果这种能力推广至军队……刘彻越想越激动,不经意间,他的手一不小心按在了刚才放书之处,只觉触手处微微下陷,不远处的墙壁竟然发出轰隆的闷叫,一道暗门被打开了。
刘彻哪会想到窦太后寝宫竟然还藏有机关,震惊之余突然听到陈公公如泣如诉的声音:“恭喜陛下通过太后考核,请陛下进入秘阁参观。”
刹那间,刘彻醒悟了。如果不前来太皇太后寝宫,如果不靠近遗体,如果不把太皇太后的手放正,如果不拿起书仔细看,都不会触动机关。窦太后层层设计,把刘彻的孝心,细心,智慧都考虑进去了,为的就是这个机关。到底这透露着昏暗灯光的黑洞里藏着什么秘密?
刘彻大气也不敢不透,小心翼翼的走向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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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洛阳城,皇宫北宫。
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射到汉灵帝刘宏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有些阴森恐怖。他跌坐在龙床上,声音微微发抖。
“怎么会这样?董卓怎么说到就到,一点预兆都没有?探子们都是饭桶吗?”刘宏一拍床沿,龙床立即发出一阵断裂的声音。
一位白脸无须,穿着太监服饰的中年男子跪在刘宏不远处,哑着声音道:“皇上,这时追究这些已经太迟了。据探子来报,董卓一行已经攻进南宫,转眼就要杀到,我们还是早做打算吧!”
刘宏一脸决然,霍地站了起来,冷冷道:“哼!董卓狼子野心,恨不早点把他处死。”他颓然地坐回到龙床,抬起右手细细观看。他双目有些失神,喃喃续道,“可惜朕纵使有三把脉器,但玄阳神功始终不能突破,否则朕怕他作甚?”
跪在地上的太监站了起来,叹道:“欲速则不达,没有玄阴神功的辅助,玄阳神功即使练成了也是九死一生。等一下要是交起手上来,皇上切莫强运真气。否则……否则就大事不妙了。”
“就算不用玄阳神功,以朕七等修为,一样可以打败董卓。对了,董卓这次来,带了多少脉师?”
“皇上……”太监嘴巴啜哆着,闪烁其词。
“张让,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朕吗?”刘宏眉头一皱,厉声喝道。
张让神色一凛,脸色苍白地回道:“董卓,李儒,贾诩,还有吕布,张辽,高顺,他们全来了。”
“皇上!”张让突然跪趴在地上,带着哭腔道,“传闻吕布修为已达七等三重,董卓的修为更是深不可测,还有其他人都是上了六等的修为啊,我们打不过的,快……快逃吧!”
“张让,你不要再说逃字。我刘家只有战死的皇帝,没有逃亡的皇帝。”刘宏目光坚毅,仿佛已下定了决心。
“皇上,生死存亡之际,轮不到我们冲动。皇宫里面有一条密道,直通外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我们联络圣教,天师教,还有几大家族,反攻洛阳,这才是万全之策。”
刘宏冷冷道:“圣教人才凋零,天师教张角隐忍不发,各大家族各怀鬼胎,如果朕去招揽他们,他们还会听朕的吗?这些人都靠不住,只要朕把董卓等拿下,皇室声威重振,这才是恢复大汉朝的正道。”
刘宏雄心万丈,越说越觉得可行,他不再理趴着的张让,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张让飞扑过去死死拽住刘宏的腿,眼泪纵横,颤声道:“皇上,你想想两位皇子,你想想他们。他们年纪尚幼,要是落在了董卓手上,恐怕……恐怕……”
听张让说到刘辩和刘协,刘宏的脚步霎时停了下来。他长叹一声,“如果真是那样,只证明汉室气数已尽,已不是人力可以改变了。”
看到地上依然不放手的张让,刘宏心中一软,缓缓地把他扶起。他端详着张让白净的脸,和眼角泛起的细小皱纹,“你这些年跟随着朕,陪朕练功,忍受流言蜚语,始终不为所动,实在难为你了。如果朕有不测,你一定要照顾好两位皇子,以他们兄弟的天赋,忍让十几年,埋头修炼,就算朕不在也可以跟董卓斗一斗了。”
张让同样看着刘宏。这几年他沧桑了许多,四十岁不到已经双鬓斑白。他为了练成玄阳神功刻苦修炼,同时兼顾朝政。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玄阳神功练到紧要关头,他不得不暂时抛下朝政。几年时间里,朝廷内,外戚弄权;朝廷外,世家林立。但这能怪他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汉朝沦落到这个地步,又怎是他一人之错?
见刘宏去意已决,张让也收起了眼泪。他咧嘴笑了笑,“既然皇上决定了,张让也出去会会这些乱党,杀他几个算几个。”
张让说着,浑身散发出一种逼人杀气,俨然一个高等级脉师,还哪有半分太监的唯唯诺诺。
“不!”刘宏伸手按在了张让肩膀上,“朕要你隐忍,甚至不要让人发现你是脉师。你的命是朕的,朕要你用你的命,保存住皇室最后的血脉,你能办到吗?”
张让再次泪目,执着刘宏的手,颤声道:“皇上,就让我陪你……”
“朕不以皇帝的身份问你,以朋友的身份问你。你,能办到吗?”刘宏再次重复这个问题。
“我……”张让迎着刘宏坚定的目光,心中一痛,“我,能办到。”说完浑身杀气一收,又再变成那副奴颜媚骨的样子。
“谢谢你……”
刘宏轻声说了这一句,义无反顾地推门而出。
走出殿门,皇子刘协,皇后,妃子,宫女,太监已经跪了一地。刘宏举目向南望去,只见皇宫外火光冲天,杀声震天。南宫却漆黑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气氛非常诡异。
感受着从那边一步步逼近的滔天杀气,刘宏嘴角一掀,冷笑不止。他走上一步,扶起了刘协。
此时的刘协才几岁大,生得粉雕玉砌,睁大了圆圆的眼神,里面尽是恐惧。
“父皇,你为何哭了?”刘协伸出稚嫩的手,想擦掉刘宏眼角的泪水,却因为身材幼小,根本就够不着。
“父皇没哭,只是风沙入眼。”刘宏露出慈祥的微笑,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拿起他白胖的小手,交到张让手上。
“记得朕说过的话,一切都拜托你了……好朋友!”
刘宏说罢,胸膛一挺,朝着不远处的黑暗一声断喝,“董贼,刘宏在此,滚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