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让乡下人见识朝廷威仪(1 / 2)

李素让使者邓芝跑了一趟杜陵,给桥蕤发了帖子,双方说好了六月十五,在上林苑曲江池畔的乐游苑举行会晤。

乐游苑是上林苑里的一座附属景点,在长安城东南角城外,汉朝的时候叫这个名字,到了后世隋唐,因为原本的建筑和围墙都没了,只剩树木水景,同时又被隋时扩建的长安城包到了城内,才叫“乐游原”。

李商隐就写过《登乐游原》,也就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首。

至于乐游苑里的曲江池,倒是一直留到了21世纪,依然是西安市东南郊的景点。只不过因为千年的淤塞,原本一个整体的湖,后世被分成了“曲江池”和“芙蓉园”两个景点。

距离会晤还有两三天时间,李素就跟刘巴先最后彻查摸排一次长安各仓的存粮情况,并且安排暗访民间的库存,好在大规模买粮之前心中有数,最终微调准备“哄抬”的粮价幅度。

六月十五当天,周樱也要跟着一起去,不过眼下却是没什么事要忙。自从被李素收为妾侍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忽然空闲了下来,周樱松了口气,一时还有点不习惯,就跟夫君知会了一声,用这几天闲暇访玩故友。

周樱在长安也没什么故友,想来想去,就去长乐宫探望了一下万年公主。

刘妙最近也是在宫里闷得发慌,李素周樱之前都忙,现在周樱终于来走动,让她很开心,拉着一起说私房话:

“樱儿,真是恭喜你了,总算得偿所愿,跟着右将军伺候了那么久,也算有名分了。咱姐妹也该好好私下庆贺一下。”

周樱:“殿下……妙姐折煞我了,妾也谈不上什么名分。我算是看透了,夫君那是外冷内热,又不肯说疼人的话。明明是怕唐突了我,迟迟犹豫不决,最后却落得那么仓促,连私下里摆个酒补个礼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他就是这样孤高的人,不但对妻妾不擅表达,连对他自己的名望都不甚介意。真是‘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周樱最后这句话,随口引自《孟子》,自然是形容夫君的“为了大义,无所谓个人名声、是否被世人理解”。

后世的看官更喜欢误用后半句,也就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但汉朝读过儒家经典的人,哪怕是女人,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因为孟子在这两句话里面,用了缩略语,“虽褐宽博”也好,“虽千万人”也好,都没说这些人干什么,是支持还是反对。

没有了文言文的上下语境后,确实用后半句断章取义更能抓人眼球,有震惊部的气势。所以现代人大多理解为“只要我自省后觉得对,哪怕有千万人反对我,我也要去干”。

而孟子的原意是“如果我自省后觉得不对,哪怕千万人支持我,我也放弃”。

前半句的“不惴”才是“不怕,要干”,“往”只是“放弃,不干”。

当然了,真正懂得大勇之道的人,是不会觉得孟子的真意比后人的误读气势低。

因为大勇若怯,懂得在有人支持的时候放弃,比懂得在有人反对的时候坚持,更加难得。就像居合斩蓄势未拔时,美感更甚拔刀一击、宣泄殆尽之后,未拔就是无,无就有无限可能。

刘妙读书虽然比周樱少些,毕竟也是皇家公主,也是略懂,理解周樱话中的含义自然没有障碍。

她若有所思,很想问问周樱,李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名声与务实难以两全的困境,但稍微问了两句,周樱也知道保密,自然不会把具体的事务告诉她,只是提了李素的人品,就遮过了话题。

刘妙打听未果,也就暂时放下,跟周樱聊些开心的事,让周樱陪她出宫去玩。

聊着聊着,周樱提到她过几天要去乐游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赏玩的注意事项,刘妙对长安周边宫殿和皇家园林当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毕竟几年前她就藩的那段时间,也就是皇甫嵩执掌长安、董卓还未西归那几个月,长安周边就刘妙一个宗室亲贵,她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皇甫嵩也不会约束她。

刘妙自然是大包大揽地说:“这有何难,你收拾些野点茶炉,我带你去看有哪些好玩的。嗯,乐游苑快到杜陵了吧,周边还有不少皇亲国戚埋骨之地,姑姑姑父横死,我还没去看过,顺便祭扫一下吧。”

“野点”就是郊游野餐的食物,由汉至唐都是这么叫的,后来还传入日本茶道,茶道里至今有这个概念。只不过后世的野点都成了精致的“和菓子”,没几分汉风了。

周樱也怕到时候尽不了地主之谊,接待不好对方的女眷,给李素丢脸,自然乐得让刘妙给她提前当导游踩点了。

姐俩让宫女收拾了些茶具兽炭果子点心,又借了一些侍卫,当天就去乐游苑先玩了一圈,享受了野餐,小显摆了一下茶艺,互相煮茶给对方喝,一路有说有笑,聊了很多私房话。

回程路上,还顺便去了大长公主刘华和已故国丈伏完、已故皇后伏寿合葬的墓地。

刘协年少,登基至今还未修陵,而且皇后伏寿是被李傕的人杀害的,也没人知道死前有没有受辱,所以不能葬到皇陵里,只能是归葬到娘家人的坟里。

在刘华的墓前,刘妙也是忍不住泪崩了一场,想起姑姑身为大长公主,就因为光复汉室前夜留在了长安,被李贼所害,不由生出庄周梦蝶一般的不真实感。

刘妙祭奠完毕,感慨叹息:“见惯了生死,好像反而有些看淡名利了。名声又有什么要紧呢,樱儿,不管是你的遭际,还是你始终不肯说的李兄舍名救民的计策,相比之下,也都是过眼云烟了。

我现在好歹还有公主之名,可是公主的名,其实有多脆弱?大变之时,在长安城里还是城外,或许就是生死永隔,名也随之化为梦幻泡影。”

“姐姐此言,倒是更为豁达,我的境界远远不如。”周樱陪着小心赞叹。

两人眺望了一会儿乐游苑傍晚的景色,眼看天色将晚,沿着陵侧,拉着手缓缓下山。马车把她们送回长安城,已经是夜里酉时末刻(晚上7点)。

汉朝人夜生活少,周樱酉时才回来,已经让李素挺担心了,马车还没回府,李素就亲自迎到府门口观望,周樱见状连忙下车告罪,也顾不得送刘妙先回隔壁长乐宫。

“怎么这么晚,这兵荒马乱的还没彻底太平呢,你不知道我会担心的么?从申时开始一点公务都没处理,净瞎想了。”李素忍不住拍了周樱几下,以示惩戒。

周樱脸色一红:“我走的时候,跟绣瑟妹妹说过是去乐游苑的,她没转告你么?妙姐祭扫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国丈,一时伤感,在陵山上多观望了一会儿乐游苑的黄昏景致,排遣感怀,我就陪晚了。”

李素恨其不争地说:“绣瑟当然跟我说了,但那儿靠近杜陵,靠近桥蕤的辖区,万一有袁术的兵马经过呢?”

周樱乖巧道歉:“下次一定不了,这次其实已经请了些典校尉统领的长乐宫侍卫随行保护。我也是怕到时候做东道不熟、给你丢人,先去踩踩点。”

李素这才没有再深究:“注意就好,饿了么?先吃饭吧,其实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的,带女眷又不是真的多讲究,无非是给各自安心——没人会当着自己妻儿动刀兵的,要聊动刀兵的事情,就不会带家人了。”

李素一边说着,刘妙也款款地下了马车,过来主动敛衽,帮周樱开脱,请李素不要责怪,都是她自己耽误晚了。

李素也不好不给客人面子,当然要让刘妙一起进府用晚膳。

晚餐还是简单的烤鱼和面饼,还有一些耐贮的果品,看得出来李素最近也已经尽量不浪费了。刘妙自从这次抗灾收紧开支后,也是第一次来李素这儿吃饭,从菜品里也可以看出李素的表里如一、对得起良心。

刘妙赞道:“在益州时,李兄可是奢靡著称呢,如今也有食不重肉的日子,真是率性真君子,我过几日有机会,也要跟皇叔说,在长乐宫里,也每日一道小鱼就够了,皇叔现在还时长给我供给野味呢。”

“你们不一样,十六岁还在长身体呢,吃点野味也好,哪像我,二十五了,年近而立,也该吃吃苦了。”李素随口答应,也没过脑子。

吃过晚餐之后,刘妙趁着周樱指挥婢女收拾,把李素堵在后花园里,问一些自己好奇的问题:“李兄,你最近可是政务上有什么赈灾救民的烦心事?能说给小妹听听么?”

李素眉毛一挑:“如何问起这些?可是樱儿跟你说了什么?”

刘妙:“小樱守口如瓶呢,只说你虚名与功业不能两全,你也舍名取义,让人好生倾慕呢。小妹只是想说,我支持你。要是哪天,我也能和你一样,不计名声,超然世俗呢。

可惜,当世修行,佛道都是佞途,欲求出世清净,而不可得。今天祭扫阳安姑姑一家的时候,我就在想,名位到底有什么用呢。”

李素听得出来,刘妙话语中有越来越厌弃公主身份的忧虑,不过汉末佛道都还不是正途,道都被张角张鲁那些邪徒玩坏了,佛也被笮融弄得声名狼藉,成了屠戮攻击性很强的邪途。

李素怕刘妙钻牛角尖,先宽慰一句:“这些倒是无妨,要求清净,自在做个居士,也可修得真人。传说武皇帝时,修承露盘,有多少仙人骑鹤拜访,卫叔卿自华山来,不也能自修。你还小,别想这些。”

卫叔卿是民间传说中的修仙人士,汉末已经有一定传说范围了,但官方并未公认汉武帝曾经见过这个仙人。历史上要到东晋葛洪修《抱朴子》的时候,搜集历代修仙故事,才载入典籍。

李素也没考证过卫叔卿如今是否被人广泛认可,只是为了安慰刘妙、顾左右而言他,随口说的。因为别的古代修仙人物他也不知道,他也不研究,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只是因为唐朝诗仙李白在写《古风十九首》的时候经常用到这些名字。

李白的古风都是模仿汉乐府的,里面用到的很多神仙典籍也都是汉朝就有的,这些都是后世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李素才能知道。

刘妙正是感慨世事无常、生死一瞬,听李素宽慰她,难免感激,但她心思多,还以为李素是哄她:“真的么?我怎么没见《汉书》上说武皇帝有此遭遇?不会是你安慰我,临时瞎编的吧。”

李素反正闲着没事,也乐得哄哄小妹妹,就掇了一个石墩子坐下,在石案边支颐扯淡:“怪力乱神,也不见得都要往史书上写啊。那《西京杂记》里那些趣事,《汉书》里不也多有不合,信则有,不信则无,别偏执了就好。

嗯,上个月,我去弘农觐见陛下,回程路过华阴,还顺路歇息,在半山腰逛了一会儿胜景,有感作一乐府:

西上莲花峰,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咸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可见,超脱世外,这是人之常情,道不可行时,都会有这种犹豫,想要求遣怀于长生避世。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命,秦川流血涂野草,胡兵豺狼残害百姓,终此乱世,舍我其谁。”

李素一边说,一边把李白的那首仿汉乐府更该几字、删减几句,用纸笔记录下来。

刘妙在旁边看着,心中愈发复杂,有崇拜,也有一种找到了出路的豁然舒坦。

李素写得用典如此头头是道,显然不是临时而作,可见哪怕佛道都被残贼军阀祸害了,还是可以自求修真清净的。

刘妙忍不住好奇,很想听更详细的故事,就追着李素翻译:“这个‘明星’又是什么?为什么手上能有芙蓉,还能凌虚而行?是跟卫叔卿一样的仙人么?”

“唔……这个明星,是华山仙女啊。”李素也不是很懂,回忆着语文课本上对李白的翻译,“就是一个华山仙女,手上拿着芙蓉,拉着我飞升而去,到云台谒见卫叔卿,商讨成仙之法。可能也是秦穆公之女弄玉的别称吧。刘向《列仙传》里不是就说萧史、弄玉在华山飞仙。”

刘妙回味隽永地叹道:“真是好诗,这卷诗能给我收着么?”

李素:“随手录的,你要我再好好写字誊抄一遍。”

刘妙狡黠一笑:“字丑不丑有什么关系,那些道人画符,丑也一样有法力。”

刘妙收起字,这才又用胳膊肘捅了捅李素,非要追问周樱不肯告诉她的那些政务上的烦心事儿,说是要跟李素相互开导,她既然得了李素点化,不能不倾听李素的难处。

李素被整得哭笑不得,怎么跟那些大学里的心理辅导社团似的,一群三脚猫,都没有收费心理咨询的资格,就在那儿瞎几把分享。

不过李素也是把刘妙当妹妹看待了,毕竟都好几年的交情,就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然后告诉她不必担忧,自己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刘妙若有所思:“原来是提前暴涨粮价、增加货源免得饿死人,却要承担盘剥百姓的恶名……唉,这你都能忍,明明是干了大好事,你这节操真是比我强多了,干了天大的好事都可以不留名,甚至留恶名。”

刘妙说着说着,从背后轻轻环住李素,嘤嘤呢喃:“李兄,小妹支持你,不管外人怎么想,你就是最好的。”

李素拍拍刘妙的手背,让她缓缓松开:“我也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不是说了么,这几天我其实已经有解法了。后天跟桥蕤见面的时候,我准备开诚布公,把我要做的事情和盘托出,也会劝他学我的。

但我觉得,袁术麾下谋士,应该不会有这个见识,看不透这一招的妙处,桥蕤定然不会全盘学我,他也怕被袁术以害民盘剥之罪责罚。所以,只要袁术辖区的京兆五县,到时候有粮价没有提前上涨,而饿死了很多人,这个反面例子,就能衬托出我的好了。

当然了,桥蕤要是有如此见识,真肯彻底学我,那样确实到时候会没有反面例子可用。不过那也不要紧,到时候,我自会推一个可以推出去的有罪之人,来平息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