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儿吓了一大跳,有些结巴地说:
“应……应该在凤仪馆?她就住在那边。”
季平安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变化略大,忙进行了调整,恢复了冷静的模样,试探道:
“你说的‘莫姑娘’,是裴氏夫人的那个侄女?”
他在脑海里,迅速调取记忆:莫愁这个名字,他听过。
上次来裴府,出门的时候曾与一名女子偶遇,当时带路的家丁简单解释过对方的身份。
按理说,他每天走在街上见的人那样多,本不至于对裴氏的一个侄女记忆深刻,但许是气质有一丝熟悉,才在心底稍微留下了一点印记。
这会有意识地调取,脑子里当即回闪出对方的模样,容貌依旧陌生,但随着那个名字呼之欲出,那股熟悉感飞快增长。
裴秋苇眨了眨眼,说道:
“是。她本是中州书香门第,家逢变故才来我裴氏居住。”
季平安状若好奇地说:“她是不是身子骨不好?”
裴秋苇点头:
“莫姑娘打小身子便虚弱,一个多月前,从中州来澜州的水路上,更染了风寒,好在住下后经过调理好了许多。”
时间、病症……都对上了……恐怕原本的“莫愁”在船上就已经病故……季平安心中一动,强行压下继续询问的冲动。
因为这样会令裴秋苇起疑,这会恍然道:
“原来如此,不知可否引见一番?”
他没有进行任何额外的解释,正所谓越描越黑,反正以他一贯展现出来的神棍风格,以及裴武举的支持,或许不解释,才是最好的选择。
裴秋苇咬了咬嘴唇,“恩”了一声,展颜笑道:
“当然可以。”
她是个聪明人,所以没有询问,李先生到底缘何要寻找,只是利落地亲自带路,一行几人朝着凤仪馆前往。
荷儿在前头打头阵,先敲开院门,老嬷嬷忙迎接上来,笑着福了一礼:
“老身见过三小姐,荷姐儿……还有这位……”
裴秋苇笑道:“这是府上的贵客,寻莫姑娘有些事。”
老嬷嬷虽狐疑,但不敢怠慢,一边请众人进来,一边去楼子里禀告。
只是不多时,她便急匆匆走出来,神色有些慌张:
“哎呀,我家姑娘之前还在呢,怎么一转眼就找不见了。”
不见了?
季平安心头一沉。
裴秋苇道:“许是去其他院子串门了。”
当即就要命荷儿去寻府上家丁询问,裴氏府上下人无数,莫愁若是外出,不可能不给人瞧见。
这时候,一楼的房屋门被推开,年轻的小丫鬟揉着眼睛,被从打盹中惊醒,说道:
“小姐出府去了,说是散散心。”
是了,府上一片哀丧。作为侄女,跟着哭太浮夸,但沉闷的气氛又折磨人。
老嬷嬷大惊:
“小姐有没有带上下人?你个死丫头就没想着跟着?出了意外怎么好?”
小丫鬟也吓的脸色一白,嗫嚅道:
“我……我以为你们会跟着……”
季平安心头一动:
倘若只是寻常散心,没道理避开下人,除非……散心只是借口。
换位思考,倘若自己的上代御主,肯定不会始终窝在裴氏府上,而是会行动起来,无论是修行,还是联络宗派。而考虑到御兽宗修行方式的特殊,独自修行的路径不好走通……
以及,从现有的线索可以推断:
重生者们都急于恢复实力,她在裴氏目睹裴巍这桩案子,岂会心中不焦急?
念头起伏间,季平安脑海中灵光一闪,隐约猜到她可能去哪里了。
收拢思绪,见老嬷嬷还在劈头盖脸怒斥小丫鬟,裴秋苇在旁张罗下人去寻,季平安露出神棍式微笑,说道:
“不必慌张,依从卦象看来,莫姑娘不会有危险。既然不在,那我便先行告辞。”
裴秋苇略显诧异,她方才还脑补了一大堆戏码,觉得“李安平”可能与“莫愁”提早相识,或者在哪里见过等等……
好像很神秘的样子。
但如今看来,好像是自己想多了,眼前的卦师并没有预想中那般急切……念头纷纷落下,她试探道:
“要不要,等莫姑娘回府了,转告她?”
季平安摇摇头,说道:“不必,有需要我会再来的。”
裴秋苇只好点头,亲自送他离开,并承诺之后有下人将“谢礼”单独送去一静斋。
目送人离开,老嬷嬷才担心地问:“三小姐,这位道长是……”
裴秋苇宽慰道:“放心吧,这位先生可是玄门高人,他说不会有事,便不会,且回去等着吧。”
老嬷嬷顿时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裴秋苇则深深看了远去的季平安,以及天边渐渐浮起的晚霞,有些走神。
……
……
盛夏酷热,下午的时候河岸的杨柳也病恹恹的。
街上的行人许多都撑着遮阳伞,当许苑云从一条热闹的街巷走出时,她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撑着纸伞的右臂袖口衣衫滑落,露出一截白嫩纤细的手臂,她的脸上蒙着面纱,米白色的衣裙随着迈步,缓缓飘荡。
乌黑的发丝扎成发髻,垂在脑后,抬起头,循着记忆中的地址,拐入一条街巷。
最终停在了一家绸缎庄外,她迟疑地望着铺子顶上的那只牌匾,有些犹豫。
“这位小姐,进来看看?有新进的料子。”
掌柜的眼力极佳,一眼看出她富人家出身,虽诧异于为何独自一人前来,但还是热情地招呼。
许苑云迟疑地说出几句暗语,然后看到掌柜茫然不解的眼神,轻轻摇头,说了句:
“打扰了。”
便转身离去,只留下掌柜的一头雾水,嘀咕着:
“好好的姑娘怎么好像脑子不太好。”
殊不知,走远的许苑云同样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浮现惆怅与感慨,以及一丝丝不可查的轻松。
与季平安猜想的一般无二,在目睹裴氏变故后,许苑云顿觉紧迫。思虑再三,决定冒险尝试接触御兽宗。
而相比于直接拜山,更好的方式则是接触御兽宗在余杭城内的“代理人”。
就如季平安设立暗网,也会布置“隐官”作为下属一样。
可当她循着记忆,来到了这个位置,却发现此处不再是记忆中的酒楼,而是绸缎铺,掌柜也显然只是凡人,而非宗门的眼线。
“几百年过去,当初的代理人和布置的‘接头地点’想必都已更换了吧。”许苑云想着。
世上罕有不变的暗号与密码。
御兽宗这般大势力,为了保密,必然会频繁更换接头地点、方式。
不像季平安,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才会专门设计一套足以跨越时间的启动手段。
许苑云摇了摇头,继续撑着伞朝记忆中的另外几处地点赶去,结果无一例外,都早已搬迁。
寻找宗门计划失败。
她有些懊丧地从一家首饰店走出来,站在黄昏的街道中央,发现天色已黯,不禁有些沮丧。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想与宗门见面……接下来该如何?
恩,最简单方式,其实还是通过裴氏的渠道,只要她编造一个理由,求助李湘君,想必以裴氏的地位,绝对有方法联络到御兽宗……
但这就涉及到多余的风险……尤其,裴氏刚出事,朝廷的视线盯得很紧,这也令她心生顾虑……
至于离开余杭,去御兽宗总部山门,路途并不近,且由头也不好寻找。
诸多念头纷乱,许苑云觉得一阵烦躁。
这时候,忽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身边。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面皮白净,隐有淤青的男子脸庞,正是季平安上次伪装的“孙公子”。
那日,季平安离开后,香凝从船上货仓找到了被打晕的公子哥,又捡起季平安丢下的外衣,施展“催眠”术法,将这件事遮蔽了下去,未惹人怀疑。
并抹去相关记忆。
孙公子只记得,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摔晕了,脑子昏昏沉沉,像是生了病一样。
经过休养,今日准备再次前往风月场,去见“香凝”姑娘,结果路上就看到了一名气质柔弱,令他爱怜的女子伫立于街上。
“这位小姐,可是遇到难事?小生可略尽绵薄之力。”孙公子露出自信迷人的微笑。
许苑云正烦躁间,猛地看到这一张脸,一阵厌烦,冷淡道:
“无事。”
扭头便走,结果孙公子的马车便一直跟着,不住地放垃圾话:
“小姐身边怎么没人陪着?岂不危险?若是给浪荡子撞见,该如何?不知住在哪家府上,小生送……”
许苑云愈发烦闷,忽然抬起手指,隐蔽地一点。
“唏律律!”顿时,拉车的马匹仿佛看懂了她的意思,嘶鸣一声,拽着马车朝附近的胡同狂奔,惊的车夫和孙公子一阵怪叫。
等马车咚的一声撞在墙上,孙公子给一个跟头甩飞出来,本就淤青的脸啪地糊在地上,“呸呸”地吐掉泥土,狼狈爬起,还不忘扭头朝许苑云伸出手:
“姑娘……”
结果,视野中一只马蹄由远及近,“砰”的一声,孙公子额头被印了一记马蹄,眼珠一翻,原地晕厥过去。
旁边马夫惊呼连连,吸引了周围一群路人指指点点。
许苑云面纱下,嘴角勾起,眼神中划过狡黠,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心中的郁闷稍有缓解。
却还是不太想回裴府,漫无边际走了一阵,才惊觉自己再次来到了秦淮河畔。
这时候天边余晖已散,黑夜到来,头顶星月渐渐明亮,街上的小吃摊,河中游船,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盏盏灯笼亮起,映照的河水中一串灯火倒影。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许苑云收起油纸伞,双眸明亮地穿行于河岸长街上。
只是相比下,这般形单影只的女子实在不多,期间也遇到一些不轨之人,结果都给她暗暗操控附近的猛犬,鸟雀,马匹等动物教训了回去。
身为上代御主,天生与万物生灵亲和的天才,她纵使没有宠兽,却也可以操控附近的动物。
“皮蛋,新鲜的皮蛋啦,大周国师发明的皮蛋……”
忽地,一道叫卖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摊主支起一个小摊,上头摆放着印花皮蛋,扯起嗓子叫卖,见她看过来忙热切招呼。
索性走了一下午,肚腹也饿了,她便从腰间钱袋里排出两枚钱,要了一只,将热乎乎的皮蛋捧在手里,她有点走神,忽然嘀咕道:
“鸡蛋的一百种吃法。”
“什么?”摊主没听清。
许苑云笑着摇摇头,没做解释,只是捧起这颗蛋,然后掀起了蒙在脸上的面纱一角。
洁白玉齿,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看的周围一些男子眼睛发直,容貌还在其次,关键是气质太出众。
许苑云飞快吃光了皮蛋,又往前走,耳畔不少摊子的叫卖声里,都有“国师”字眼。
不意外。大周国师发明的一众事物里,食物可不少,甚至还有诸如鸡蛋灌饼、烤冷面、手抓饼等等……
不过,许多小吃受限于制作条件,只有富贵人家宴才能摆上。
许苑云行走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将这只醉烧鸡包起来,对,花酿也拿一坛。”
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动,扭头看去,微微怔然,只见路边一个小铺子旁,站着一个青衫道人打扮的年轻人。
这会一手拎着一小坛酒,一手接过用牛皮纸袋包的烧鸡,转回身来,仿佛偶遇般看到她,眼睛一亮,道:
“又见面了,莫愁姑娘。”
许苑云眸光在他手中的吃食上停顿了下,才迟疑道:
“啊……是你。”
前几日,曾出现于裴府的那名年轻的卦师。
季平安笑道:“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
许苑云扬起客气而疏离的笑容:“的确。你……这样还能认出我?”
她指了指自己的面纱,季平安眼神中带着一丝古怪地情绪,说道:
“别忘了,卜卦看相可是我的本行。”
这样啊……许苑云矜持地点点头,然后安静下来。
季平安自来熟地走到她身边:“只你一个人?没带下人?”
许苑云攥着油纸伞柄的小手微微用力,懊恼说道:
“方才还在一起的,只是人多,走散了。”
哦……季平安眼神愈发怪异,然后又寒暄了几句,二人没太多交集,只有一面之缘,话题无非还是围绕裴氏。
许苑云心中略显戒备,不过自忖着,以自己的修为,压制这个小卦师不在话下,便也不怕。
反而渐渐起了别样的心思:
这名卦师似乎并不简单,自己对裴氏的变故所知并不详细,或者可以从此人入手,打开突破口?获得情报?
有了这个想法,她便也熄了躲避的心思,只是维持着“大家闺秀”的人设,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二人说话间,走到了河边。只见河水中一盏盏河灯飘摇,还有租船的商人在一旁。
季平安仿佛说的兴起,邀请道:
“今日也算有缘,此处嘈杂,不好说话。你我乘船泛舟如何?”
乘船泛舟……许苑云听着这个词,眼底浮现些许思念,旋即被她掩藏起来,露出矜持犹豫的姿态:“这……不好吧。”
心中,却是哼了一声,一片冷漠。
将这名叫做“李安平”的卦师,打入“孙公子”行列……无非是被她的容貌气质吸引,觉得形单影只好欺负的登徒子。
这种人,她见过太多,若非想要从此人口中套取情报,她早暗中施法,将其驱赶走。
季平安热情邀请:
“有什么干系?有裴氏做保,莫姑娘还怕我无礼不成?”
呵……你若胆敢无礼,本御主就号令这秦淮河中鱼群,将你拉下水……许苑云想着,脸上装出一片羞怯,微不可查地颔首。
季平安笑着寻到船家,租了一条小舟。
并拒绝了专业船夫,选择了自己划船的方案……这种小船并不难划。
只要不作死,离开岸边太远,就不会出事,若是回不来还可以大声呼救,或者晃动船上的灯笼……自然有人前往搭救。
季平安先跳上船,将烧鸡与花酿放在舱内,拿起了船桨。
许苑云莲步轻移,一副柔弱姿态也跃上小舟,船桨入水,载着船头的灯笼,朝着飘满河灯的水中行去。
引得岸上几名不死心,跟在后头的登徒子一阵咒骂,羡慕嫉妒恨。
……
充作船桨的竹竿轻轻一撑,小舟便轻轻地荡了开来,渐渐驶入散落花灯的河流。
许苑云坐在船上,姿态乖巧,望着渐渐远去的河岸,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丝紧张。
“莫姑娘不是第一次泛舟吧。”季平安忽然轻声说。
许苑云回过神,才“恩”了一声,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绾起耳边头发:
“在中州时,也曾泛舟游玩。”
季平安站在船头,仰头望着黑色天穹上的星辰,拉长了声音:
“这样……啊。”
于是气氛忽然静谧下来,二人谁都不吭声。
古代的夜空与繁华都市不同,没有无处不在的光污染,黑的纯粹,闪耀的颗颗分明,投射在河面,会倒映出漫天繁星。
许苑云突然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侧头望向船头拄着船桨的年轻道士,恍惚间,心头那股既视感再次翻涌。
是啊,上次泛舟是什么时候?
还是二三百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夜晚的花灯,或者白日的青莲……
也是醉烧鸡与余杭花酿。
也是一个柔弱的姑娘,以及一个籍籍无名却满腹天文的道士。
只是那个道士要更年长一些,那个姑娘身边则跟着一只会翻白眼,会咕咕叫的愤怒的老红鸟。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许苑云用力摇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抛开,眼底恢复清静与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