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满了书籍的竹楼内,明净的白光从穹顶映照下来,打在季平安的脸孔上。
他微微仰起头。
身处这诡异的地方,面对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女子声音,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
好似,当他踏入这座楼宇时,就已经看透了一切。
“……该称呼你为道境器灵,还是姜姜?”
在季平安说出这句话前,楼内回荡着女子空谷般的声线,当他开口后,对方似乎经受了极大的震撼,一时语塞。
竹楼内安静了下来。
好一阵,在季平安的视线前方,空间扭曲了下,一道衣着古怪的人影仿佛一幅画,被一点点涂鸦了出来。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裁剪怪异,介于儒袍与道袍间的玄黑色衣袍。
头戴这个时代极罕见的尖顶软帽,脸庞美丽而苍白,好似许久不曾见阳光。
她的黑色长发柔滑垂至腰际,五官立体,神色略显呆板,有一种雕塑般的美感。
属于走在大街上,回头率极高的类型。
就像……一个女巫。
恩,不存在于这个仙侠风世界,而只存在于某人恶趣味幻想中的女巫。
季平安嘴角笑容轮廓扩散,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活了一千年,见惯了生离死别,但每当见到一些横跨时光长河,存留至今的熟面孔,仍旧难以遏制喜悦。
姜姜给他看的秀气的眉毛皱起,略显呆板的脸孔上,点漆般的眸子狐疑:
“我没见过你。”
她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间,有短暂的停顿,就像是一台生锈的机器,启动较慢。
太久没与人交流,故而有些费力。
“但……”姜姜迟疑了下,说道:“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熟悉……
季平安双眼中溢出真诚的,甚至略显慈爱的笑意。
若是做个比喻,就像是伱远走他乡多年,返回故乡的时候,容颜大改,故乡的人们已经认不出你的模样。
但你当年养的趴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猫,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蹭了蹭你的裤脚。
姜姜摇头,道:
“但我的确没见过你,我不会记错。”
说到这里,她才问出最初的疑惑:
“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季平安笑了笑,语气舒缓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道经乃远古至宝,昔年最早不知给道尊从何处获得,亦或创造,传说这部经卷中记载了大道真谛,也是如今九州道术,乃至由道术衍化出的诸多传承的源头。
“一千年前,它在道盟手中,由几个盟主代持,后来,如今的国教道门,初代掌教魏华阳从道盟手中,将其获得,作为道门的传承……”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魏华阳隐约察觉到道经中蕴含着一丝‘灵蕴’,但还不足以诞生器灵,故而一代代温养,到了道门上代掌教手中后,灵韵愈发壮大,终于逐渐开始诞生出朦胧的意识,那时,大周国师也曾一同参悟。
“虽因实力强大,无法进入这道经之中,但也隔着书页,对这初生的器灵温养了许久,上代掌教是个起名废……不擅此道,故而请国师命名。
“于是,国师便起了‘姜姜’这个名字,并亲手为尚未化形的器灵,勾画了大略的模样。”
空气中漂浮的器灵表情呆板,看了眼他身上的星官袍服,有些恍然:
“所以,你是从钦天监知道了我的存在。”
季平安没有解释,说道:
“所以,我进镇子时,暗中窥伺的是你。不让我获得仙缘的,也是你。”
他的语气很笃定。
在进入道境起初,季平安并不确定器灵存在于这一页中。
尤其过去了许多年,他记忆中的器灵还是个未化形的模样,并不确定如今的模样。
但在与“猎人”接触后,他开始有些猜测,那名猎人如此的“真实”。
说明,背后存在着一个意志。
而后,在看到镇民们宛若真人般生活后,他便基本确定。
若是没有“器灵”,几乎做不到同时幻化出这许多活灵活现的真人。
姜姜毫无羞耻心,道:
“你获得了核心的位置,当然没道理再给你仙缘。”
季平安摇了摇头,指出她在说谎:
“辛瑶光不会定下这种规则,还有读完万卷书,这种考验的难度过高。”
姜姜理直气壮:“这里是道境,我说的算。辛瑶光也无法干涉我,阻拦我,她更看不到这里。”
身为器灵,姜姜的辈分比辛瑶光更高,所以不怵她。
季平安看了她一眼,忽然说:
“你搞了这么个考验,不会是故意拖延时间,想找人和你长久的聊天吧。”
姜姜立体而呆板的五官上没有表情,但垂在袖口的拳头攥紧了下。
季平安环视周围这座书楼,说道:
“辛瑶光整日守在寂院中抄写道经,想必也不会太长久与你沟通,而道经中又空空荡荡,所以她丢给你这些书阅读?解闷?打发时间?
“所以,你幻化镇民的时候,才会复刻那些书画中记载的历史人物,因为你从未见过其他真实的人?”
姜姜不吭声,宛若雕塑神女般的脸孔圣洁沉寂,只是呼吸略显急促。
季平安轻轻叹了口气,给予致命一击:
“以前懵懂无知时还好,但有了灵智后,枯坐在这方世界里,也会很寂寞吧。”
姜姜垂下头,深深吸了口气,声音虚幻而冷漠:
“我是考官,背不完一万卷书,那就别想出去,辛瑶光也救不了你。”
季平安摇头说道:
“我可以找机会再来看你,但我还有要紧事,没有时间浪费。”
顿了顿,他说道:
“你可以开始考核我了。”
姜姜仿佛怔了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招来一本书:
“《新书》卷六,第二段。”
季平安随口背诵:
“礼者,所以固国家,定社稷,使君无失其民者也。主主臣臣,礼之正也;威德在君,礼之分也;尊卑大小、强弱有位,礼之数也……”
“《文史通义》卷三,首段。”
“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千古多文人而少良史,职是故也……”
“《淮南》主术?”
“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是故心知规而师傅谕导,口能言而行人称辞,足能行而相者先导……”
竹楼内。
姜姜漂浮在半空,玄黑色的衣袍鼓荡,探出两条苍白的手臂,不断从四周的书架上,随手召唤来一本本书册。
随机翻开一页,要求背诵。
而季平安每次随口说出原文,一字不差……
就像他当日重返钦天监,要求黄贺给自己买一些书解闷时说的一样。
活了太久,在这个娱乐匮乏的世界,他早已将已有的书翻看了一次又一次。
而“太阴”星官强大的精神力,则确保了记忆的准确。
终于。
当季平安再次背诵完一整段,没有得到新的询问,他看向姜姜,发现对方捧着书,点漆般的眸子定定看着自己。
良久,才嗓音虚幻道:“你怎么做到的?”
季平安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
“那么,我既已通过考核,奖励在哪里?”
……
……
云栖小镇。
清晨时分,洛淮竹准时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眼神中没有困意。
她走下床,套上衣服,推门走到走廊上的时候,看到整个二层的一扇扇门,或开启,或传出声响。
所有修行者陆续醒来,彼此遥遥对视,没有交流,但严肃且压抑的气氛却仿佛冻结了空气。
距离十天整,还有几个时辰。
裴三娘打着哈欠走出来,开始从后厨端出早饭。
往日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风卷残云解决,然后风风火火,奔出客栈去寻找仙缘。
但当到了最后一日,反而没人急了。
而是细嚼慢咽,努力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
星官们也聚集在一处,今日却少了个人。
“教习不见了!”一名星官推开了楼上季平安的卧室,并没有看到人,急匆匆走下来,说道:
“床铺都还叠着。”
众人先是惊讶了下,旋即,便明白了什么。
王宪喝了口粥,叹道:“早些离开也好。”
在他看来,显然是他们昨天的劝告起到了效果,季平安的确不准备参与今天的决战。
并趁着天没亮,便离开了客栈,也许去了镇子里的某处躲藏,亦或者走出镇外,甚至于悄然退出了道境,也不是没可能。
这无疑是个明智的举动。
王宪这句话的另外一个含义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