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
也说不完了。
馆主已端着酒瓶,一股脑的往嘴里灌去。
好熟悉啊。
陈平安想。
他站起来,跟着馆主,也给自己灌酒。
是了。
他终于想起。
几日前被辞退时。
馆主也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相同的人,相同的话。
彼此心境,早已不同。
刚放下酒瓶,馆主通红着脸,就一个劲的干呕。
因为没吃什么像样的菜,他呕的都是些胃水酒液,好不狼狈。
陈平安给馆主拍了拍背。
他递去纸巾。
沉默的看着馆主难堪的样子。
眼前这个人,往日里可最重外貌。
每天来武馆都得梳十多分钟的头发。
还老是跟陈平安他们这些教练炫耀,说他家那口子啊,还不是因为咱这张脸,非我不嫁,烦得要死,撵都撵不走。
可就是这样的他。
此刻却狼狈至此。
“馆主。”
陈平安说。
“要不,我还是帮你问问吧。”
“老师他,或许只是气话。”
馆主眼中猛然亮起灼目的光。
他死死的抓住陈平安的手。
如同溺水者抓住那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可以么!”
“我听说,老师他不准我们这些……这些瞎了眼的再进少年宫。”
“老张他,哦,对了,老张,你记得么,就广元武馆的馆主。”
“他前天跑去少年宫,想给老师磕头。”
“我听说,我听说……”
馆主长长一叹。
“他是连门,也没得进啊。”
这件事,陈平安又怎么会不知道。
当时他还在准备站桩。
外面就一阵骚动。
老师没有出面,是王超,也就是王老师,带了几个人出去摆平。
他还记得老师与王超说的话。
“三心二意,还习什么武。”
“一出我门,再入不准。”
馆主看出了陈平安的神色。
毕竟这人啊,只知道习武了,哪里还能管理好表情。
馆主长叹一声。
他摇摇头。
在下一秒,收起脸上神色。
他笑了笑。
这次,他的笑可平静多了。
不再悔恨,不再痛苦。
只是,这馆主啊,就真的看开了么
不见得。
毕竟武啊。
真正的武啊。
又有哪个习武之人,不心向往之。
但再向往,又有什么用呢
人生就是这样的。
有些事情,有些机会,有些人。
错过,就是错过。
错就是错。
用橡皮擦涂改液透明胶。
也改不了的错。
馆主反是劝起了陈平安。
“别去,跟你说啊,平安,绝对不能去。”
“老师这人,我看的出,有主见,一言九鼎,下的决定八成是改不了。”
“更何况啊。”
他悠悠的说。
“当初要走,是我自己要走。”
“没人拉着我。”
“也没人给我钱。”
“我是他马的猪油蒙了心!”
他摇摇头。
“就这么走了。”
馆主自嘲一笑。
“真话啊,也不怕你陈平安笑话。”
“前阵子,就你工作不要也想习武那天。”
“我还在心里笑你呢。”
“我就想啊。”
“你陈平安!”
他喷的唾沫横飞。
“你陈平安有毛病!”
“脑子坏掉啦!”
“习武,习武。”
“饭都吃不上了还习武!”
越说越起劲。最后馆主指着陈平安的鼻子喊。
“你就是个傻子!”
猛的一顿。
馆主细细的看了好一会陈平安。
又捧着肚子笑起来。
笑的眼泪口水直流。
“后来啊!”
“后来我才发现!”
“什么傻子!”
“我才是傻子啊!”
“我就是个白痴!”
“怂货!”
“没卵蛋的!”
“活该一辈子没出息!”
他狠狠的骂着。
就好像正在骂的这人,不是他自己。
而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旁边几桌的人不时投来稀奇的目光。
陈平安见了,便歉意的点点头,说了两句不好意思,打扰了。
终于,馆主停了。
他把手放在陈平安的肩头。
“平安啊。”
“你知道,你在经历什么吗”
陈平安就点头。
“习武。”
“哈哈哈!”
馆主又一阵大笑。
笑停了。
他就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去看陈平安。
“不。”
他说。
“你现在的每一天。”
停了停。
“都是历史啊。”
陈平安没有听懂。
馆主才不管。
他只是继续。
大概这些话,也是他说给自己听。
“千百年。”
“不。”
“千百年都不用。”
“你看好了。”
“五十年后。”
“你,圆圆,王超。”
“还有老师。”
“全都得进教科书,你信不信!”
陈平安无法理解。
“教科书”
“是啊,教科书。”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馆主望向天鹅绒一般的星空。
悠悠长叹。
“青史……留名啊。”
他笑着。
“这要换古代,你们一个个,还不是都得混上个这个祖那个圣的,来吃他千年的香火。”
“以后啊,子孙们要习武。”
“拜完咱老师。”
“接着就得挨个把你们仨拜一遍。”
“这叫,。”
馆主一字一顿。
“礼敬先贤。”
一番话下来。
馆主说的口干舌燥,豪气激荡。
陈平安却是想了许久,许久。
“怎么样,开心吧!”
馆主打趣。
陈平安却摇了摇头。
“我,”
他一如先前。
“只想习武。”
馆主一愣。
一张脸僵住了。
也许十分钟。
也许更久。
他自嘲的笑起。
“我算是明白了。”
“为什么老师偏偏就看中了你陈平安。”
“比不上,比不上。”
“我啊,真的是比不上。”
陈平安更是听不懂了。
他只是默默的喝酒。
之后馆主也就不提什么未来什么教科书这些奇怪的话。
他们说起了一些少年宫的趣事。
比如少年宫最新的规定,也不知背后的老板怎么想的,教人习武飞弹不收钱吧,还给补贴。
凡是习武有成的,修出劲力的,一月一万。
不是所有人都跟陈平安三个一样。
就算路明非给开了路,也不见得立时就生了劲力。
他们仨属于厚积薄发。
给些补贴也是情理之中。
真要说来,一个月一万就能定下剑心空明的师徒名份。
九州灵宝宗的老不死能嫉妒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揍人。
尽管他们不一定能打过阎罗就是了。
至于旁的趣事,似乎是武道班里有些沙子,别的武馆的人安插进来捣乱的。
这些天也陆续清理了出去。
同时,这座城有个叫贾大力的馆主,涉嫌逃税漏税,违法经营,不实宣传,还使用危险物品进行教学,被学员告上了法庭。
“听说啊,这人,姓贾的。”
馆主给陈平安讲。
“这回可算是栽了!”
“进去啊。”
“起码十年。”
他摇摇头,啧啧两声。
“这捞的钱越多,回头进去,也就越久。”
陈平安往地上撒了杯酒。
馆主奇怪的看他一眼。
“你这是”
“手抖了。”
“”陈平安说。
馆主撇撇嘴。一个修出了劲力的武者。
还能手抖
反正他是不信。
但,无所谓。
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秘密。
什么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是小孩。
成年人嘛,难得糊涂。
“来来来,喝酒喝酒!”
馆主招呼他。
“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他大笑着。
“这要再过三十年,我可就没那个机会,能和你陈平安喝酒啦。”
“趁现在,你还没进教科书。”
“我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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