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伸手,阻止要说话的顾枫,道:“就算这件证物有效,根据唐律流程,还需要对当年的人和物再次取证,你觉得能取到其他证据吗?”
顾枫咬牙道:“如果直接交给陛下或者皇后殿下,只要陛下或者殿下相信,一样可以给他们定罪!”
武承嗣道:“就算真如你所说,那也只能给薛徽一人定罪,而且不一定是死罪。另外两家一定会疯狂报复你们,你们三人必死无疑。”
顾枫怔怔不语。
这些他其实都明白,不然当初兄弟三人也不会再冒险潜到三家中去。
只是好不容易得到的证据,竟没有任何作用,还是让他有些泄气。
再加上自家二哥独自冒险偷协议而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忽略了许多事情。
“顾枫,你不能再待在城里了,我会将你安排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父亲的冤屈我们会帮他洗清。”武承嗣徐徐道。
顾枫默默点了点头,他内心早已动摇,也失去了独自复仇的毅力。
也许从一开始,他们三兄弟就选错了方法。
戌末亥初,天色早已漆黑一片,月色朦胧,星光黯淡,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似乎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顾枫被武承嗣的亲卫带走了,李思文、苏庆节、周兴、张构和众才子们也都告辞离开。
离去前,武承嗣嘱咐众人不得外传今日之事,他现在还无有证据,不希望让李治知道这件事。
将李思文和苏庆节送走后,武承嗣回到公主府,独自站在走廊上,默默望着星月无光的夜空,心中浮现出淡淡的哀伤。
忽然间,他肩膀一重,转头望去,只见太平公主站在他身边,给他披上一件狐皮大氅。
她动作很笨拙,显然很少做这种事。
“二表兄,他们都走了,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太平公主笑眯眯的问。
“告诉你什么?”武承嗣奇道。
“哼,你别想瞒我,刚才你问顾大郎和顾二郎子嗣的事,不会没有原因吧,其实你不说我也隐隐猜到几分。”
“哦,你猜到什么了?”
太平公主抬了抬精致的下巴,道:“顾大郎和顾二郎如果真的贪恋荣华富贵,那么不可能连个子嗣都没有。”
“嗯,那你说是何原因。”
太平公主歪着头道:“我觉得他们可能是暗中用了什么偏方,让自己不能生子。听说孙浪在萧府地位极低,可能就是因为他那方面有问题。”
武承嗣默默听着。
太平公主又道:“然而他们却又劝顾枫放弃仇恨,这只有一个可能!”
等了一会,她见武承嗣一直不说话,嗔道:“你这时应该问‘什么可能’才对!”
武承嗣笑了笑,道:“什么可能?”
太平公主道:“他们可能是发现这么多年都报不了仇,感觉到此事之艰。便想让顾三郎放弃仇恨,去过自己的生活,由他们两人来报仇。”
武承嗣沉默好久,叹道:“也可能是他们厌倦了仇恨,只不过他们已经回不了头,所以希望顾三郎能回头。”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低声道:“所以顾三郎可能误会了他两位哥哥,难怪晏耀升死的时侯,流下两行泪水。”
武承嗣闭紧嘴巴,忽然一句话也不想再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太平公主靠在了他肩膀上。
低头看去,只见她紧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武承嗣犹豫片刻,说道:
“太平,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太平公主浑身似乎瞬间绷紧了,依然闭着眼,小声问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
太平公主浑身一颤,道:“那你就别说,我不想听。”
武承嗣皱眉道:“这件事和姑母有关,你真的不听?”
太平公主霍然睁开双眼,仰着头眨了眨大眼睛,道:“和母后有关?”
武承嗣点头。
太平公主站直了身,表情严肃了一些,道:“母后怎么了?”
“姑母今天遇刺了。”
太平公主神色一阵惊慌,急问:“母后没受伤吧?”
“她很好,你别担心,他们并没有得逞。”
太平公主忙问起经过,武承嗣遂将大慈恩寺内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太平公主长长吁了一口气,抱着武承嗣手臂道:“二表兄,幸亏你机警,不然母后这回只怕凶多吉少。”
武承嗣冷声道:“这些世家大族行事比沛王还要阴辣狠毒,你以后也一定要小心一些。”
太平公主一张俏脸变得冷若冰霜,寒声道:“这些逆贼,等抓住他们罪证,本宫一定要将他们满门处死!”
武承嗣道:“就算有了罪证,咱们暂时也不能对他们出手。”
“为什么?”太平公主睁大了眼睛。
武承嗣沉默了一下,道:“姑母那边还需要些时间准备,这些世家大族在朝堂上根深蒂固,若是冒然动手,容易伤到朝廷元气。”
太平公主沉默半晌,点头道:“我明白了。”
武承嗣过了一会,又道:“太平,你父皇……他身体恐怕没多少日子了。”
太平公主双目一锤,低声道:“嗯,我知道。”
武承嗣微感吃惊:“你知道?”
太平公主沙哑着声音道:“我两日前去看过父皇,他已经瘦的不像样子了,眼睛里也没有光彩。我当时就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武承嗣叹了口气,轻轻道:“好了,别悲伤了,我们立刻进宫找姑母,把这里的事告诉她,国库的事也总算水落石出了。”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命一名婢女准备好马车,两人都乘着马车向皇宫而去。
啪嗒啪嗒。
雨水终于落下,击打在车顶上,发出阵阵声响。
太平公主斜靠在车中锦榻上,一手弓起,托着额头,另一只手上把玩一个白玉酒杯,说道:
“二表兄,你说母后知道这件事后,会不会改变主意,决定立刻就向薛家他们动手呀?”
“不会。”武承嗣回答的很笃定。
“为什么?”
武承嗣徐徐道:“因为她打算利用这次机会,对整个关陇世家大族,来一次彻底的清洗。”
太平公主微微一凛,郑重道:“那你可一定要小心,他们消息灵通,若是有所察觉,必定会临死反扑!母后在宫中比较安全,你一定是他们的第一目标!”
武承嗣掀开车帘,一阵寒风将着雨点带了进来,默默感受着寒风削面的感觉,淡淡说道:“你放心,我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接下来几天,长安城意外的宁静,武媚将遇刺的事压了下来,民间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朝廷官员在悄悄议论。
至于太平公主府那一晚的事,知道的人就更少了,百姓们议论最多的还是薛仁贵的事。
然而表面上虽然平静,低下的暗流却十分激烈。
武媚以各种不同的名义,将一些身居要职的世家子弟调了职位,其中就包括金吾卫将军独孤德以及刑部侍郎宇文峤。
世家大族们也感受到暴风雨即将到来,他们消息灵敏,早已将公主府那晚的消息打探清楚。
唐朝贵族共有三大阵营,分别是关陇集团、山东士族和江南士族。
原本关陇集团最强,实力甚至能威胁到皇权。
然十年前那场清洗后,关陇集团受到巨大打击,实力反不如山东士族。
后来,随着沛王垮台,投效沛王的荥阳郑氏和被郑氏拉拢的山东士族都遭到清洗,让山东士族受到不小打击。
再加上河东薛家也属于山东士族。故而面对关陇门阀即将被清洗的局面,山东士族并不像江南士族那样,选择作壁上观。
士族内部,出现两种声音。
以河东裴氏、太原王氏和范阳卢氏为首的一众家族,皆认为关陇世族是咎由自取,不必管他们。
清河崔氏、博陵崔氏和琅琊王氏为首的部分家族,以唇亡齿寒的道理,力主暗助关陇集团,制衡武氏。
在他们内部激烈争吵之际,关陇士族内部也出现两个派别,一派坚定靠拢在萧、韦两家身边。
另一派在京兆杜氏的带领下,选择明哲保身,与韦、萧等家族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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