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道:“你能不能看出他是怎么一回事。”
凤矜皱了下眉,但还是往前一步,伸出手指,一团赤金色的凤火凝在指尖,光覆盖少年脸上。
季无忧的睫毛明显颤抖了下,霜开始溶解。
脸皮之下青色的血液顺着血管流动,汇聚到他的眉心,竟然凝聚成一个点,青色的点。
凤矜以凤火相引。
一股青色的火焰在季无忧的眉心燃烧,慢慢向上,似乎是要涌出。终于,在季无忧猛地吐出一口血后,那一枚青火,落到了凤矜掌心,然后被他熄灭。
“如何?”
凤矜说:“这是青鸟心头火,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个弟子是被当成了人丹。上古时期,凤族也食人,尤以孔雀为首。所谓人丹,就是以人为食材、用心火淬养的灵丹。用以固神。不过早就被凤族严禁,知道的人也不多。”他在裴景出声前,便又道:“应该不是青迎所为。赤瞳跟我说,青迎本体,现在处于一种极度的癫狂状态。”
裴景道:“那会是何人。”
凤矜也挑眉:“青鸟一族的生死,不是看肉身,看的是神魂。有人在为青迎固魂,谁那么好心?”
裴景:“可它半月前又被人毁灭肉身。”
凤矜想了很久,转过头,暗金色的眼眸是冰冷:“或许这两件事,不是同一个人所为。而且,你这个弟子真的很让人意外,青鸟心火在体内蛰伏,一旦发作,三日之内必亡,他居然能活在现在。”他肩膀上的赤瞳也故作高深点头。
裴景目光重新落到季无忧身上,心道,废话,人家是主角吗,天道庇护的。
少年紧皱的眉头在一点一点舒展,嘴唇也开始有了血色。
裴景心里理着线索。
云霄外出现魔修吃人,在他们入上阳峰之前。
季无忧出事,在他们入上阳峰后。
终南峰那个弟子出事在一月前。
青鸟出事,在半月前。
“所以,其实青鸟族少主不是半月前才出现在云霄的,很早它就在了。”
裴景往外看了一眼,声音低沉:“我现在有一个怀疑对象,但不敢轻举妄动。人丹固神的事,你说只有少数人知道,而我所了解的那个弟子,不可能知道这种凤族邪术。种种迹象都表明,他背后还有人。”
凤矜挑眉:“那该如何?”
裴景偏头,跟一直在思索、沉默不说话的陈虚道:“陈虚,你去帮我把终南峰峰主找过来,要她在天堑殿等我。”
陈虚看他一眼,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石床上发出了少年微弱的声音。“水……水……”
从干渴裂开的嘴唇里传出的,气若游丝。
裴景现在哪有地方给他找水喝,随便拿了块冰融化做水,浇在他嘴上。
季无忧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条幽深寂静不见头的路,他孑然一身往前走,旁边是恶鬼猛兽伺机而动,就像他从前懵懵懂懂却布满杀机的人生。
诡异生死颠倒的村庄,绝望令人窒息的缸,叮铃铃的铃铛声,每一声都响彻灵魂,把稚子时期空白的情绪唤醒。
哭、笑,荣、辱,对、错。
漫天黑雨里撑伞而来厌世冷倦的书生,用嘲弄的口吻,给他指明一条路;而纯白光影里,一直给他温柔的女人,轻声嘱咐他,你要尽快变强啊。
变强。
他要变强!
昏迷的这段日子。五脏六腑灼烧,血液冷热冲撞——不知是体质原因,还是因为疼痛产生的幻觉。
他经常梦见一只鸟。鸟的灵魂藏在盘旋在丹田的那股火内。本来是充满戾气暴躁想要将他焚烧,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渐渐平静下来。可它哪怕什么都不做,存在就让他痛不欲生。
痛苦里,五感会加倍。那只鸟的情绪一直在影响他,他时不时会陷入幻境里。
这一次,幻境里是一方青青净土,干净的仿佛让人忘却忧愁忘却痛楚。
朝云飘渺处,暮雨霏微。一条山路出现在脚下。风带着润湿得泥土的香。处处可闻,放眼所见,是仙葩异草,群峰相倚。行云在身侧,如绸缎细水。
往前走,路况却艰险异常,山重水复,错综复杂。
正愁无路可寻时,忽闻一阵花香。是女子身上雍容又华贵的气息,伴随女子的轻笑,偏头。
看到云雾中走出来的神女,一袭水青色夹银线榴花纱裙,随云雾隐去。发髻轻绾,手捧青鹤瓷九转顶炉,香炉烟冉冉,她笑起来,眉眼尽是风雅,从容大方。
女子的身旁飞着一只青鸟,鸟尾极长极美,青黛色,若山峦。
神女含笑对他道:“此处是蓬山,若要往西昆仑,小公子可能还需绕两个山头。”声音温柔动人。
他在幻境里沉默不言。
神女抬手,衣袖宽大,露出玉腕,抚摸旁边的青鸟,笑说:“我看这人是迷路了,你要不要帮帮忙。”青鸟翻个白眼,很不情愿,但还是展翅飞在了前方。神女见此,眼里满是温柔笑意。
烟水重重,她的衣角、鸟的尾羽,相映成画。
昆仑仙山,色含轻重雾,香引去来风。
可这样如梦似幻。
止在一刻。
顷刻间,天地就暗了。
白色的仙雾,变黑、变浓、变血腥,粘腻缠在人周围。一草一木,以可见的速度枯萎。仙山净土,被魔化。
笑吟吟站在原地的神女,也在变化。
眼里的微笑冻结。一点红从她眼角溢出,晕出成花纹,诡异又魅惑。手中的香炉成了血淋淋头颅。她往前,一身的典雅风华成为嗜血疯狂。
季无忧吓到了。
她口中话语说出来,也带了点扭曲的味道。
“原来你就是,她选中的人啊。”
季无忧浑身冰冷,大叫了一声,想要后退。但被她眼中的血泊束缚住神识般,怎么也不敢挣脱。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鸟的叫声,划破长空,回过头——
那只为他引路的青鸟,身体扭曲至极,在骤风中仰天长啸。
肉身已经摧毁,剩神识,在受无边无际狂风撕裂之苦。
而捧着头颅,衣裙无风自动的神女,古怪地笑了,而后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这是报复啊,青迎。”
季无忧骨子里的血液都冰冷。他还没来得及转过去。
忽然,眼前诡异的女人向前一步,跟他说:“天命之子,你该醒了。”
“放心,我们会再次见到的。”
他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内。彻彻底底晕了过去。
看季无忧已经有要苏醒的迹象,裴景吩咐上阳峰峰主给他换了间房。
他回天堑峰时,终南峰峰主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掌门。”这一回,她没有叫师兄,而是掌门,可见是真的出了严重的事。
裴景问她:“我知道我找你来,所谓何事吗?”
终南峰峰主神色苍白,说:“我按你的吩咐,去查了一下进出缺月林频繁的人——询问弟子,不少人都说,在里面看过我座下大弟子,长梧。”
裴景颔首:“继续。”
终南峰峰主道:“他如今出门游历,我便独自去他洞府内查看了一下。我发现……”终南峰峰主神色一层灰暗,咬牙说:“他的洞府,往深处有一个被杂物掩盖的隧道。沿着那隧道往前,通向我终南主殿下,瀑布之后。更重要的,我发现那瀑布之下,被水流掩盖,尽是森森白骨。”
裴景反而笑了,“那长梧是一个怎样的人。”
终南峰峰主稍有犹豫,说:“他是一个资质不高,但心性坚毅,能吃苦耐劳的人。”
“他两百年前入外峰,十年如一日苦修,一心一意变强大入内峰,每一次外峰大选,都极尽全力,我亲眼看着他从万人之外,入围五千,入围一千,但运气不好,上一回外峰大比哪怕已经入了百人榜,也被内峰长老刁难,没能进。这大概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之后他便更加刻苦修行,跟走火入魔了吧。”
“想来是天道酬勤,本来以他的资质,我以为筑基无望的,没料到,他现在居然成了我峰内最杰出的弟子。”
裴景轻轻一笑。
终南峰峰主也意识到了,这或许不是天道酬勤,是他入魔走了捷径,叹了口气:“这逆徒做出这种事,任凭掌门发落。”
裴景道:“先别急。”
外面一轮月光,照着黑暗中沉睡的一百零八峰,在天堑至高顶,一览无余。
“离上一次外峰大选多久了。”
终南峰峰主稍愣,回答:“七年了。”
裴景笑了下,意味不明:“七年啊……那也算是久了。提前三年又何妨呢。”
终南峰峰主猛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