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1 / 2)

舞姬 窃书女子 11350 字 9个月前

1第一场

整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只是镇静剂让夏瞳昏昏欲睡。手机又在不停地响,但她无力去关掉。心想:闹吧!闹吧!看你还能闹出什么来!没电了,你就不闹了!

后来果然手机不响了。只是她朦朦胧胧听到了关海的声音:“夏瞳!夏瞳!”

她懒懒的,不想回答。

“嘘!”有人在一边说道,“她现在需要休息,如果大出血,就麻烦了!”

“我还没和你们算账!”这次是莫莉的声音,“怎么能随随便便给她做这样的手术?都不经过她家人的同意?你们这是什么医院?草菅人命!信不信我告你们?”

“小姐!”有人冷冷地回答,“你的朋友身份证上已经年满十八岁,没必要征询家人的意见。她说她没结婚——就算结婚了,也不是一定要征询丈夫意见的。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怎么可以赖我们?反倒是你们这些家人朋友,怎么没不问问你们自己,为什么她要瞒着你们来做手术?为什么不肯听你们的电话?要不是看她忽然有大出血的迹象,怕她出事,我们也不会随便看她的手机联系你们。”

“你——你——你算是什么医生啊!”莫莉气愤。

“都怪我,带她出门……”这是关妈妈内疚的叹息。

“不怪你,妈!”关海忽然道,“我知道是谁搞的鬼!”

“什么?”莫莉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那个老混蛋!”关海跳起来,冲出门去。

“关海!关海!”莫莉跺脚,但是又不能撇下夏瞳。

“你们安静点!”医生轻斥,“这里好歹是医院!不光只有你们家里的一个病人!”

“我真想拆了这间医院!”莫莉恶狠狠。但是没有再大声说话了。

夏瞳的世界变得一片静谧。她感觉不断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流出来——她想,那是她的厄运和烦恼。当这一切流淌干净,她就会恢复以前的模样——可以跳舞,想跳什么就跳什么。

身体轻飘飘的,从这医院的病床上飞走。来到国家大剧院,看到马修洛尔笑眯眯地站在舞台上,对她伸出手:“来吧,我的睡美人!”

她低头看,发觉自己穿着朴素的运动短裤,光着腿,没有穿连裤袜——这是《睡美人》中所描写的,桑德拉独自去练功房,巧遇巴兰钦那一幕的造型。说的是,舞团在放假,舞者们纷纷去别的地方充电。而桑德拉,因为父亲的精神病和家中压抑的气氛,迫切地需要通过跳舞来寻求解脱。

“不要思考!只要体会!”马修洛尔命令。

体会?夏瞳经过《舞姬》,已经掌握了其中的要领。再说,当她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不也总是求助于舞蹈吗?不,她没有生活,她只有舞蹈。那是她的一切!

于是,她如饥似渴地舞了起来。

桑德拉的脆弱无助吸引了巴兰钦。老人和少女,每天都相约在剧院里。然后巴兰钦灵感大发,要为桑德拉创作《睡美人》。只是这位大师没有想到,他梦想中的不谙世事的少女,竟然有着那样黑暗的人生。而那最吸引他的纤弱气质,其实是一种神经质,让少女越来越无法处理生活中的种种压力。终于,不堪重负的桑德拉在亚当母亲的怂恿下堕了胎——亚当悲痛欲绝,不知怎么面对她。而桑德拉更加不敢说出来——是双胞胎,她怀的是双胞胎!她坐在病床上,捂着脸痛哭起来。

夏瞳也痛哭。却不是为了那个孩子——无辜的生命就这样被她扼杀了。原来她可以这样残忍这样冷血?那个谦逊温和的夏瞳,果然是假象吗?她杀死这个孩子,为了要得到一种释然的痛快,可是为什么,此刻并没有体会到呢?

她为自己痛哭。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她喃喃。

“对不起。”她朦胧地听到有人回应。

是谁?是谁在向她道歉?

她拼命想睁开眼睛,可是没有力气。

到底是谁?是谁?

“对不起。”这次那声音更加清晰了。

她认了出来——是李亚。

“李老师——”她“腾”地一下坐起来,抓住床边的那个人——却是陈岩。

“夏……夏瞳……”陈岩被吓了一跳。

“刚才……李老师来了?”夏瞳问。

“啊,是……”陈岩道,“下午李老师回团里来拿东西,刚好……刚好听说你……出事了……就……就和我一起来看你。不过,他舞蹈学校还有事,所以先走了。你……你感觉怎么样?”

“我……”夏瞳感觉冷,且头晕,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是冷汗。“我……还好。”她抚了抚头发,“你……你们……怎么知道我……出事了?”

“啊,这个……”陈岩低着头,斟自酌句,“其实……其实……我说出来,你别着急……其实关海他,他跑去找洛尔先生算账,争执的时候,不小心把洛尔太太推下楼梯去了。事情有些麻烦……不过,莫莉已经找了飞天的律师去保关海。一定会没事的。你想,这关乎国立的面子,江团长一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放心。”

夏瞳怎么能放心——其实她是惊愕多过担忧:“为什么?关海为什么会去找洛尔先生的麻烦?”

“这个……”陈岩小心翼翼地看了夏瞳一眼,“洛尔先生是不是送给你一本《睡美人》?就是,他说要改编成舞剧的哪一个?”

“是……是啊。”夏瞳道,“你怎么知道?”

“关海今天早晨到宿舍来给你收拾东西。”陈岩道,“出来的时候刚好遇到洛尔先生宣布要和国立合作《睡美人》,而且指明要你和关海担任主角。当时团长就叫关海留下来一起听——”

据陈岩说,关海虽百般不情愿,但团长的命令不能不服从,只得勉强留下。马修洛尔就向大家介绍《睡美人》的故事。众人听罢,无不大皱其眉头——吸毒、乱性、同性恋、艾滋病,这是什么舞剧啊?正议论,关海已指着马修洛尔骂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每次都编这种莫名其妙的故事?我和夏瞳才不会演这种破剧!我警告你,趁早别打夏瞳的主意!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还给你!”说着,从那堆在夏瞳宿舍收拾出来的书本和碟片中翻出马修洛尔送的《睡美人》来,狠狠掷到这位编舞大师的脸上。完全无视江美华的呵斥,怒冲冲走出练功房去。

“我猜他回家之后,才发现你……你……”陈岩不知怎么说出口,结巴了半晌,索性不提夏瞳的行为,接下去叙述道:“所以关海认定是洛尔先生送那本书给你,怂恿你。他就跑回团里找洛尔先生算账。当时我们几个正在楼梯口谈事情——因为洛尔先生坚持要你演主角,宁可多等一年,团长却觉得换个人也可以。正商量着呢,关海就来了,大骂洛尔先生是杀人凶手。纠缠的时候,就出了事。”

原来是这样!夏瞳才明白过来。

但这不关马修洛尔的事。她想,是她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被这个孩子拖累。

“关海现在怎么样?”她问。

“被警察带走了。”陈岩道,“本来团长想瞒着,可是洛尔太太虽然摔得严重,人还清醒,自己报了警——也不知这些老外都是怎么想的,成天就喜欢把事情闹大!关海也是气糊涂了,见到警察,还骂骂咧咧,说要杀了洛尔先生偿命。警察就把他带走了。团长可急坏了——要是不能劝服关海,这事一定会越闹越大。眼下,除了你,还有谁劝得动关海呢?所以本来团长是让我和李老师来探望你,顺便做个说客。不过,我看你现在这情形,还是别折腾了。况且莫莉找了飞天的律师,总可以先把事情缓一缓。你别着急。”

夏瞳不着急。她的头脑还是混乱的。

李亚……李亚来看她……李亚对她说了“对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什么事情对不起她了?因为让她看到老楼小练功房里的那一幕吗?是因为之前不肯接听她的电话吗?还是因为多年来,他所展现在她面前的,全是虚伪?

当一个人以假面示人的时候,给人带来多少不切实际的盼望,又因此造成多少伤害?

夏瞳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手术结束时,瞥见医生血淋淋的手套。

那就是一种伤害!

那么她自己呢?她的沉默,她的温和,她的谦恭,她扮演那楚楚可怜需要人保护的少女,那与世无争默默奉献的舞者……她又给多少人带来了伤害?

那没出世就已经死去的孩子,不计算在内。

现在身在警察局的关海——他是为了夏瞳!当初那个美丽的误会,到了今日,成了残忍的误会,明天又会怎样呢?

夏瞳咬着嘴唇,尝到血的腥味。

“我要去警察局。”她说,“我要去见关海。”

陈岩虽然极力反对,可是夏瞳坚持。他只好陪着夏瞳到警察局来。

国立的公关部虽然屡遭江美华诟病,但是保密工作还是做得很到位的——警察局那里连一个记者都没有。夏瞳到的时候,先看见面色铁青的江美华,还有同样满面怒容的莫莉。

“国立的招牌大过天,国立的演员都不是人,是奴隶!”莫莉嚷嚷,“你们自己请了禽兽回来当菩萨,出了事,就要人家把苦水往肚子里咽,这算什么?”

江美华一副“这丫头真忘恩负义”的表情,懒得和莫莉争论,仿佛与她多说一句都有失身份。扭过头去,就看到苍白如鬼的夏瞳了,神情变得更为厌恶,似乎在说:都是你这个不安分的丫头!都是你搞出来的麻烦!

但这责备之色只是一闪,立刻为毫无破绽的关切之情所取代:“你怎么来了?怎么不在医院休息?陈岩你也是的,怎么能把她带到这里来?”

陈岩耸耸肩,表示无能为力。莫莉已抢上前去扶住夏瞳:“你来干什么?这里的事情,我会搞定的!律师在办手续了,关海马上就能走。”

“我要……见他。”夏瞳的声音很低。

莫莉看她,好像随时会倒下去,简直就是苦情韩剧的女主角。叹了口气,扶着她往里面走。

原来警察局并不像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有口供房或者临时的羁押室,只不过是一间开放式办公室,尽头处有一张桌子,关海就坐在那儿,一看到夏瞳,就起身迎上来:“你怎么来了?快坐下。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不用。”夏瞳扶着桌子,“我……是来告诉你……孩子的事……”

关海僵了僵:“你……你不用告诉我……我知道这不怪你……都怪那个老混蛋!他是个疯子!是个变态!他就是喜欢破坏别人!这都怪他!我们不用怕他!”

一个凶手,当别人对他说,“你是无辜的”,他应该是什么心情?应该松了口气?应该庆幸?可以逃避责罚,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夏瞳几乎又回到自己一贯的轨道上——沉默,把一切交给别人,随便人家怎么看,怎么想,怎么做……她低下头,看到手上的戒指,在这灯下发出耀目的光芒——十字形,似乎是在提醒她,她若怯懦,就会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

于是她抬起头,望着关海:“不是的,不关洛尔先生的事。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关海一呆:“你……你说什么呢!”倒退了两步,继而又走上前来,握着夏瞳的手,温柔又急切地道:“是不是他们逼你?是不是要咱们向这禽兽妥协?”

夏瞳摇摇头:“真的,是我自己决定的。我……想要跳舞……不想要孩子。”

“说什么呢!”关海道,“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等孩子生下来,再一起跳舞……如果不是那老混蛋骚扰你,你怎么会……是他们让你这样说,来劝我是不是?他们怎么威胁你了?如果你不这样说,如果你不能劝我去向那个老混蛋道歉,就把咱们两个都开除是不是?真是惯用伎俩!上次,他们也是这样逼我参加《舞姬》的演出。”

夏瞳皱了皱眉头:“《舞姬》?怎么回事?”

“就是那老色鬼编的《舞姬》。”关海愤愤道,“去年那老色鬼欺负你,我本来不肯继续跳这破烂舞剧,但是团长说,如果我不跳,这舞剧搞砸了,就要把我们两个都开除。我说我们不在乎,反正我们要去飞天了。可是团长说,去飞天也没用,只要是被国立开除,无论我们以后到哪里,档案上都有这个记录;而且,潜规则,乱搞男女关系,不负责任,搞砸演出,这些事一传出去,再没有舞团敢用我们。我害怕了,才答应继续参加演出,还骗你说是我自己想要参加……结果……”

结果他摔伤了华眉,自己也不敢再跳双人舞,直到夏瞳帮他找回自信——也就是那一夜,有了这个孩子。草灰蛇线。原来还有另一番隐情。这样看,夏瞳岂不又多欠了他一笔?

“你不要被他们威胁!”关海抓着夏瞳的肩膀,“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怕!除名就除名,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不在国立呆下去了!这包庇杀人凶手的地方!这个杀人的地方!就算真的不能再继续跳舞了,又怎么样?不跳就不跳!我就不信他们真能把咱们给毁了!咱们偏要幸福给他们看!”

不能再跳舞?那就不是被毁了吗?她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伪装也好,有意无意地被马修洛尔轻薄也罢,包括成为杀人凶手——忍着伤,忍着痛,忍着那些目光,那些议论——不就是为了要站在舞台上吗?如果不能再跳舞,这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她欠了关海太多,她已试着偿还了,也许还不清,但是要她用她今后的舞蹈人生来交换,她断然不肯!宁愿被他恨,被旁人唾骂,宁愿死,也不要如此!

马修洛尔说,对于自己想要的,要去追求,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哪怕不能百分之百得到,得到百分之五十也是好的。

所以她才会来到这里,为的是要把一切说清楚!

她掰开关海的手:“你不要乱猜了。真的,没有人威胁我,也没有人教唆我,是我自己……我自己选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关海试了试她的额头,“咦,你发烧了——别再说下去了。我带你回医院去——”

“不要!”夏瞳提高了声音,虽然微微有些颤抖,但是很坚定,“我不是在说胡话——不关任何人的事,是我不要孩子,我嫌他拖累我!我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要孩子!是你们劝我,你——莫莉——李老师——你们劝我,逼我——我不要这样!我不要孩子!我不要孩子!你们根本就不明白!”

关海呆住——也许,他早就隐隐感觉到了,但是一直在自欺欺人。他放开了夏瞳,退后,直到撞倒桌子,退无可退。

夏瞳的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激动和发烧变得通红,连眼睛也红了,噙着泪水。喘息,使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颤抖得更加厉害。

“夏瞳……”关海又向她走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是因为我的错……现在不要孩子也没关系……将来还有很多时间……你不要这样……我去向老外道歉……来,我们回医院去。”他想要抓住夏瞳的手,想要安抚她。

可是夏瞳甩开了:“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不是你的错!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

就把一切都说清楚吧!她有这种冲动,不要再稀里糊涂地继续下去了!

她推开关海,她朝后退,她激动地挥舞着双臂,不让关海再靠近她。

她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要从哪里开始?她骤然感到惶惑。

“怎么了?”莫莉和律师办完手续,一走进来,就看到这疯狂的景象,“夏瞳,你干什么?关海,还不拉住她?医生不是说了吗?她可能会情绪不稳定!唉!你们两个!”她跺脚,自己上前来,要抱住夏瞳。

可是夏瞳把她也推开了:“什么?你们以为我疯了吗?我没有!我是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前看到的都是假象!我根本不是那个样子的!我不要再假装下去了!”

莫莉皱眉看着她:这可不是疯了吗?“好,好,好,是假象!”她哄孩子一般,“先回医院去,等你身体好了,再慢慢说,好不好?”

“不!”夏瞳摇头:要趁着现在的勇气,也许真的是因为发烧——烧昏了头脑的勇气,也要趁着这个时机——天下大乱,什么都可以发生的时机,她要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也许明天,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们根本就不知道,不明白。”她的眼泪流下来,“我不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我……”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爱我?”关海忽然插嘴,“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要和我结婚?所以你才要杀了我们的孩子?”

“关海!”莫莉尖声打断,责怪他出言刺激夏瞳。

可是夏瞳却陡然感到轻松——真讽刺!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靠关海主动说出这句话来!

她笑了起来,不置可否——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爱”关海。但她脱下了手上的戒指:“还给你。”

“你真疯了!”莫莉一把夺过来,“不许胡说八道!快回医院去!”

可夏瞳还是笑。眼泪不断地流下来,但是她感到了释然——她亲手杀了那孩子所想要追求的那种释然,此刻才稍稍感觉到了。她还想要更多。

“嗷!”关海发出野兽般的一声嚎叫,直扑了上来,高举着拳头。

“你……你……疯了吗!”莫莉想要阻拦他。

可是夏瞳迎上去:他的拳头落下来,那么一切就真的有个了断了!

“你……你……”关海瞪着他——从十二三岁的时候就爱上她,是他快乐的泉源,拼搏的动力,以及他所想要拥有的一切。是她忽然疯了?还是他一直只是傻瓜?

他的拳头狠狠砸了过去——打在夏瞳身后的墙上。

左拳,右拳,左拳……墙上的奖状和锦旗摇晃,仿佛这里正遭遇一场地震。

饶是莫莉自诩泼辣胆大,也被吓得呆住了。偏偏夏瞳,柔和沉默的气质仿佛随着那个死掉的孩子一起被抽出了她的身体,面对着纷飞的石灰和关海血肉模糊的拳头,她还继续微笑——又哭又笑。

好嘛,这才算是把伪装都撕开了!

马修洛尔的风格——把丑陋的东西放大一万倍给你看,然后把美丽的东西撕得粉碎抛在你面前。

现在算是体会到为什么他的作品会风靡全球。

2第二场

夏瞳醒来的时候,睡在莫莉的家里。晨曦微露,她的头像要裂开一样的疼。

警察局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好像看到警察冲出来,拉住关海,然后,就变成了空白——不,不是空白,而是电视节目完结了,满屏幕雪花点。

她下了床,走出房间去,看见莫莉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趴着,一只手垂在地上。咖啡桌上有两三个酒瓶,还有几个药瓶。她拿起来看了看——ude……是各种不同的镇静剂。

心里陡然有些害怕。“莫莉!”她唤了一声。沙发上的人没答应。

“莫莉!”她又唤了一声,且动手摇了摇——还好那身体是暖和的。

“干什么?”莫莉嘟囔。

夏瞳才松了口气。她感觉很疲倦,腿发软,就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下来。

莫莉睁开眼,看到她,又合上眼。片刻,忽然诈尸似的坐起:“好你个狠心的死丫头!你醒了?”

夏瞳点点头:“你……你喝了很多酒……又吃这些药……很危险的。”

“哦?”莫莉冷笑,“你还会管我的死活?你不是说,我们以前看到的你都是假象吗?既然是假象,什么闺蜜死党也是假的了?你还理我的死活干什么?”

夏瞳也不知道。沉默不语。

“你这个疯婆子!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莫莉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你知不知道,关海的两个拳头都粉碎性骨折!警察差点儿要多告他一跳毁坏公物罪!你知不知道?昨天带他去医院急诊室,他哭得昏天黑地,医生还一个劲说,怎么一个大男人受了点儿伤就哭成这个样子——我想你应该明白他到底哭什么!你这个狠心的疯婆子!你到底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要做那么残忍的事?”

为什么?为了舞蹈。这理由牵强吗?可笑吗?是真的吗?她也不知该怎么说,索性盯着地面发呆。

“你在警察局里那么多话,现在哑巴了?”莫莉推她,“你倒是说话呀——你说,我认识了这么多年的那个朋友,到底是不是假象?”

夏瞳答不出来。

莫莉一拳砸在她的肩头:“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死丫头!你知不知道,昨天我真想把你扔在警察局,或者扔在医院里了!不过,我做不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自从我来到这里,来到舞蹈学校,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这不可能是假象!你跟我说,这不可能是假象——你昨天晚上发神经了——你快说!”

也许那的确不是假象,夏瞳想,她和莫莉同病相怜,一起面对同学们的排挤。那些日子,记忆犹新。所以,莫莉没有丢下她。她看到莫莉瘫在沙发上,才会这样担心。

但是,仍有些东西不是真的。她的自私与丑陋,她要如何向好朋友解释?

莫莉忽然扑上去抱住她,哭了起来:“死丫头,你不要丢下我。我跟你说过,我乡下的爸妈早死了,叔叔婶婶只当我是摇钱树。我在飞天,也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你就算是骗我的也好,都不要丢下我!”

夏瞳呆了呆:莫莉,一向坚强泼辣的莫莉,一直在为她出头的莫莉,竟有这样的一面?看来,一直以来以假面示人的,不止她一个。

“傻瓜。”她柔声道,“我要是会丢下你,刚才就不会被你吓得半条命都没了——你真的不能这样乱吃药,还喝酒,很危险的。”顿了顿,又道:“是我不好,为了我的事情,让你担心了。”

莫莉擦了擦眼泪,在沙发上抱膝而坐:“别胡乱把责任揽上身——这不关你的事。其实我是……想起我自己做的错事来……杀掉自己的亲生孩子,你不是第一个做这事的人。”

“你……”夏瞳一怔,“你的意思是……”

莫莉看了她一眼:“我跳槽飞天之前,不是在四处参加那些见鬼的芭蕾普及演出吗?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说要和我结婚。我开始不相信。但是我的每一场演出他都来看,他飞去各个地方看我的演出。我可能是太寂寞了,就跟了他——结果,他有老婆。我就——嗯,把孩子给处理掉了。如果我没那么做,你现在已经是我孩子的干妈了。”

“你……以前从来没说过……”夏瞳惊愕。

莫莉把掉到眼睛跟前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耸了耸肩:“我不知怎么说出来——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你有爸爸妈妈,还有关海——很多女人都为了男人搞得头破血流。你呢?从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白马王子。你不知道你自己多幸福——你想要什么,关海都会帮你找来,你出了什么事,关海就比他自己出事要紧张一百倍。他身边那么多女人——华眉不用说了,还有那么多粉丝,可是他眼睛里就只有你。你多幸福!我怎么敢跟你说?我怕说了,我会更加觉得自己悲惨,更加嫉妒你。真的……”莫莉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用力擦了擦,接着去拿桌上的酒瓶,对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

夏瞳定定地看着这位挚友——别人看来的幸福,并不一定就是幸福!她曾经羡慕莫莉成为《卡门》的主角,后又在飞天呼风唤雨,是舞蹈界人人皆知的新星。而莫莉却在羡慕她,默默无闻,和一个对他无微不至的男友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

她们果然一点儿也不了解对方。

夺过空酒瓶来,她拍了拍莫莉的肩膀:“天亮了,去洗洗睡吧。”

“夏瞳!”莫莉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很拼命,很上进,我知道……我也……理解你为什么不想要孩子……但是我希望你和关海幸福……希望你……希望他幸福!”

夏瞳呆呆的,体会着这句话,猛地心中一动:“莫莉……你……你是不是喜欢关海?”

这时莫莉才彻底崩溃,嚎啕大哭起来,扑倒在咖啡桌上,将酒瓶、药瓶推倒一片,稀里哗啦。“是……我是喜欢关海……从第一天进屋舞蹈学校就喜欢他!”她哭道,“那时没人理我,但是他帮我扛过行李……我喜欢他!可是,你是我的朋友,他喜欢你,我……我真心希望你们两个幸福!我不想看到你们两个现在这样——夏瞳,你相信我,我真的希望你们两个幸福!我没有别的奢望!”

夏瞳傻愣愣的:她要说什么好?应该说“既然你喜欢关海,我让给你”?多么可笑!她和关海还能幸福吗?她看看自己的手:戒指都已经脱下来了。她已经做了那么决绝的事。他们应该完蛋了吧!

“你要答应我!”莫莉抬起头来,摸索着口袋,掏出夏瞳的订婚戒指,硬是给夏瞳带上,“你和关海要幸福!你们两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要幸福!”

夏瞳真不知该说什么好——莫莉现在这样疯疯癫癫的,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后果会很严重。

真可笑!她不是决定了不再伪装吗?

难道说,有时候,只有假面和谎言才会令人幸福,才会让世界继续运转下去?

“来,睡吧。”她拉起莫莉。一同走进主人房去。

之前,莫莉曾在这里帮她洗澡,换衣服。今天换她来做这些事。拖着疲惫和酸痛的身躯,她想,她也只能做这些了,她抢走了好朋友所喜欢的人,然后无情地将那个人也摧毁了。

她为了换取什么呢?

舞蹈!她所疯狂追求的舞蹈!

看到莫莉像个婴孩般睡着了,她想,她要回到国立去,看看江美华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她,也好知道自己的牺牲有何报偿——自己的恶行有何代价。

时间刚好八点半。

她穿衣出门。看了看滚落在客厅里的药瓶,想,还是把这些带走比较好,免得莫莉一时不开心,又乱吃药。于是,将那几瓶药都装进包里,又去卫生间、厨房,把所有她能找到的药全都拿走了。

乘出租车来到国立,正好早晨九点半。全团练功已经开始了,夏瞳不用担心撞到团里的其他演员。她直接来到江美华的办公室。

张秘书看到她,愣了愣:“团长正忙着……”

夏瞳只当没听见,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江美华果然忙着,正和崔宁不知商量什么事。被夏瞳的莽撞吓了一跳:“你……你怎么来了?”

夏瞳微微欠了欠身:“我……来销假。我不需要再休产假了。”

这谁都知道!江美华皱起眉头,看看崔宁。崔宁就开口道:“那也不用着急。你……先休息休息,把身体养好嘛。嗯,如果你是担心芭蕾明星节的闭幕演出,还有《天鹅湖》,我们都已经安排好顶替你的人了——王艳艳,在洛桑拿过奖的,顶替你,你可以放心了。明年你的演出还照旧……嗯,我是说,只要你恢复得好,等着看你演出的人还很多呢!啊,就连洛尔先生,也还没放弃那个《睡美人》的计划。他还是指名要你担纲主演。”

夏瞳不关心《睡美人》。王艳艳——她怎么会不知道呢?身材几乎可以和华眉媲美。芭蕾的世界就是这样残酷的“长江后浪推前浪”,舞蹈学校出来的年轻学生,一个比一个身体条件好,一个比一个技术过硬。夏瞳这前浪就快死在沙滩上了。若不是为了避免这样,她何苦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我不需要休息了。”她说,“芭蕾明星节也许……也许我不能参加。但是《天鹅湖》我完全没问题。”

崔宁不知怎么反驳她,望了望江美华——还得由团长出马。

“夏瞳,”江美华语重心长,“最近发生的事情,虽然媒体没有报道出来,但是我想,我们也不能当作没发生过吧?你和关海两个人,小两口吵架吵得团里不得安宁,你要我怎么批评你们?”

夏瞳咬着嘴唇不作声。

“你们年轻人和我们老一辈不同了。”江美华道,“我也不好说什么‘作风问题’,免得你觉得我老掉牙。但是你问问崔大师,我们当年,哪儿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哪儿有人和编舞大师乱搞男女关系?哪儿有人未婚先孕的?就连结婚,就还要先和团领导打声招呼呢!你们倒好,爱怎么就怎么——这都算了!我不是你的家长,你和关海也都是大人了,我没资格批评你们。但是,为了这事,上次把洛尔先生给打了,这次又把人家的太太推下楼梯摔了个脑震荡——影响多坏呀!你说,我们是国立芭蕾舞团,代表的是国家的最高水准。就算外面的人不知道,团里也多多少少有些风声。这种情况下,你要我怎么用你?是不是想让其他年轻演员有样学样?那将来国立还成何体统?”

这番话早在夏瞳的意料之中,于是默不作声,听候宣判。

江美华看了看她,好像颇为惋惜的样子:“夏瞳,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团里很需要你。不过,还是要等事情稍稍平息了,才能再安排你上台。”

“那……要多久才会平息?”夏瞳问。

“这个……很难说。”江美华道,“你知道关海昨天闹得那么厉害……洛尔先生说不追究,不过……总要过一段时间吧。我想……听说之前飞天想请你和关海去做客席主演,我觉得你们去试试也好啊。你在瓦尔纳得奖的时候,也有不少国外的舞团邀请你,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世界——出国镀镀金,多好呀!”

这是要赶她走?夏瞳看着那一脸“公事公办”表情的江美华,忽然想:是啊,走也不错,的确有许多舞团邀请她。她为何要吊死在国立这一棵树上?以前她非要留在国立,是因为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后来在瓦尔纳,当那么多著名舞团向她抛来橄榄枝,她却连想都没有想。为什么?

那时她的眼里只有李亚。跟着李亚,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亚!想起来就让她无比心痛。

也好,离开这里,去彻底忘记李亚,忘记这段荒唐的往事。

“怎样?”江美华在等着她的答案——又或者是已经从她的脸上解读出了她的想法。“你的位子我们会保留的——你始终是国立优秀的演员。只要事情淡了,欢迎你随时归队。”

“我……”夏瞳几乎答应了。但这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喂?”江美华拿起听筒,瞬间,脸色就变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什么?关我们什么事?喂……那好吧,千万别让记者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去处理。”

她挂上电话,一直打颤。

“出什么事了?”崔宁问。

“李亚!”江美华道,“舞蹈学校那边打来,说发现他在练功房里吊死了!”

“什么?”夏瞳和崔宁同声惊呼。

崔宁还跟着追问“为什么”,而夏瞳只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僵立在原地。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江美华不耐烦,“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好好的芭蕾大师不做,忽然要辞职——手续都还没办完,他就自杀——搞什么鬼?舞蹈学校那边说,人还是我们团里的人,这事要咱们善后。你说——最近为什么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事?”

“别急,别急。”崔宁道,“现在还这么早,应该还没出大乱子。我这就去处理。”说着,快步走出办公室去。

“你还愣着干什么?”江美华喝斥夏瞳,“你还嫌团里的事不够多吗?还不回家去休息?见到关海,让他快点去向洛尔先生和夫人认错!”

夏瞳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游魂一样走了出来,又下楼。

练功房里传出音乐声,又传出老师的指令声——可不是李亚。李亚死了!

李亚怎么会死呢?为什么会死呢?

夏瞳一步一步走着,心里一声一声地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了那天在小练功房里的事吗?她不会说出去的!为了她去堕胎的事?这也完全不怪他呀!为什么?为什么要死?到医院来,到她的床边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去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这算什么?她不要他说对不起!他没有对不起她!她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况且,她已经决心要离开,要忘记以前的事,要重新开始——但是他却死了!

夏瞳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挣扎,她奔跑,但是那双手却一直掐着她。

然后她跌倒了,撞开了一扇门——正是老楼的小练功房。她在这里和李亚排练过《吉赛尔》,李亚指导过她的各种比赛变奏,她在李亚的面前哭,又静静地听李亚的教导。然后,那一天,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如果她没有独自到这里来——如果她没有在钢琴后面睡着——如果她一开始就走出来,打断李亚和马修洛尔的对话——如果她后来没有从钢琴后闯出来让两人看见——如果——没有如果。

是她害死了李亚。

不用深究下去——是她害死了李亚。没什么可争论的。这就是事实!

她至今仍能记得那一天,江美华劝她去读大学,她是那么地伤心和委屈,她冲进这间小练功房,放纵地哭泣。

是李亚,用把杆来安慰了她。

如今,她的把杆彻底没有了!

她想嚎啕大哭。可是却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