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局为重,这便是朝廷对费策贤的嘱托。海汉在过去几年中从大明掳去的领土,已经不可能通过谈判的方式回到大明手中,这个观点在大明朝廷上下基本已经形成了共识,就连崇祯帝对此也不打算再强求什么了。而在辽东的三方谈判更是让大明意识到,如果不是海汉军在辽东牵制住了兵力可观的后金兵马,那么山海关方向势必会面临极大的军事压力,甚至连朝鲜这个仆从国的政治立场都会因此而松动。虽然以辽东土地换海汉的军事支援从长远来看也是饮鸩止渴之举,但相较于粗野无礼的关外蛮子,至少海汉这边还算足够文明,而且一直保持着对大明的表面友善,纷争冲突都有通过谈判解决的机会。就目前大明所面临的严峻形势而言,海汉并不算是大明需要首先对付的敌人,而是可以暂时加以利用的一件武器。
大明驻海汉使节的主要任务之一,便是要确保海汉的现有立场在未来一段时期内不会出现大的改变,至少要为朝廷争取足够时间,保持到大明有能力腾出手来狠狠教训后金为止。如果连这个基本的要求都做不到,那么使节的工作肯定是不及格的,更勿论得罪海汉这样的严重后果了。
费策贤深知自己肩负的任务对大明来说有多么重要,即便这期间需要忍辱负重,那也必须得尽力完成工作。抵达海汉之后见到的第一位海汉高官就如此不好对付,也是让费策贤给自己提了个醒,不能光想着来海汉之后要如何发财,自己的对手可是以精明著称于世,绝对不可小看了他们。越是细节,越要小心谨慎,不能让对手轻易拿了把柄。
邱元虽然一照面就给费策贤来了一个小小的下马威,但他在城中安排的接风宴可丝毫不含糊,完全是依照最高接待标准。海口城的军、政、商三界的头面人物也悉数出席,给足了费策贤面子。
费策贤所在礼部虽然算是个清流衙门,没有多少油水可言,但迎来送往,在各种宴席上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却正好是行人司成员的必修课。礼部甚至还有专门的资金,用以培训行人司成员的宴席礼仪和交际手段。虽然跟海汉国这些人是初次打交道,但好在语言文化都极为接近,沟通方面倒并无太大的障碍,而费策贤也终于得以发挥自己的特长,与席间众人酒幌交错,倒也很快就适应了海汉的酒桌文化。
费策贤很快就注意到,不管是这位海口市长邱元也好,还是其他为海汉效力的官员、商人也好,言语间都透露出非常强的自信,哪怕海汉国实际控制的领土比起大明来不知小了多倍,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感觉却像是海汉才是真正的大国。
按照费策贤过去十年在礼部的工作经验,大明周边的这些国家,大多对大明充满了敬畏之情,哪怕是后金、安南这种与大明有过战事发生的国家,也不敢在大明使节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天下大势。但这些海汉人真的有所不同,在他们眼中似乎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国家都是弱者,甚至就连大明也不例外。
当然了,当着费策贤这个大明使节的面,海汉人对于大明的评价倒也并没有太过火,只是指出大明国力的逐年下滑才会让中原叛军和关外野猪皮有了起势的机会,要是放在万历年间,哪可能会有这样被动的局面出现,战无不胜的明军早就把这些对手清扫干净了。准确地说,是在1619年萨尔浒战役之前的那个大明,自从那一战惨败给女真之后,大明才开始增兵增饷、加派赋税,导致了农民暴动,朝党政权,从此天下糜烂,难以收拾。
费策贤倒是不觉得大明的景况有海汉人形容的那么被动,如今虽然中原农民军的暴动尚未平定,但这些乱军既无固定的根据地又无稳定的粮草、武器、兵员来源,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而已,只要各州府城池能够做到坚壁清野,不让其有破城获得补给的机会,时间一长自然会在各路明军的围剿之下溃败。而东北关外的敌人虽然战力强悍,但也不过是一群野蛮人而已,怎么可能与统治天下二百余年的大明比拼国力?就算是打消耗战,最终被耗死的也肯定不会是国土辽阔物产丰富的大明。
费策贤不动声色地听这些宾客们议论,心中却是对这些言论有点不以为然,觉得这些海汉人未免也太会夸夸其谈了,大明的真正实力,又岂是这些在海南岛坐井观天的看客们能了解的?
“费大人有什么高见,不妨也说一说。”
邱元的声音将费策贤从沉思中唤醒,不过他刚才走神,并没有听清当下讨论的话题是什么。邱元见他表情有些茫然,倒是猜到了几分,当下便主动介绍道:“如果大明要改变目前的处境,费大人认为最需要的是什么?强大的军队还是指挥有效率的朝廷?”
费策贤好歹是在官场上混了足足十年的官僚,对于邱元这个提问的意思倒是立刻就抓准了,这就是要考他,对大明来说军与政哪个才能拯救目前的局势。
费策贤哪会轻易吃这种招数,笑着应道:“本官身为臣子,岂可妄议朝政,邱大人莫要说笑了。”
邱元正色道:“费大人在大明谨言慎行,那是情有可原,不过这是在海汉国,在座的也都是海汉国民,费大人在这里所说的话,不会流传出去。再说我们只是讨论问题,并不是针对大明,大家交流一下意见看法而已,费大人不用这么紧张。”
费策贤道:“话虽如此,这些事也不该由本官来做评价,礼部行人司所辖皆是外交事宜,对邱大人所提之问题,确实难以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