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最后阶段取得了突破,让海汉人作出了小小的让步,然而阮经贵心中却连一丁点开心的情绪都没有。海汉人表面上的让步,却变相给南越划出了时间生死线——三十天之后,海汉人的战船随时都会出现在南越海岸,而届时朝廷恐怕也没法再以“海盗作乱”这种牵强的借口来糊弄国民了。而且海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理会南越提出的向北越和占城施加压力,让他们停战的要求。
光是一个海汉,就足以让南越朝廷焦头烂额,而一南一北还有北越和占城两个不死不休的冤家在跃跃欲试,轮番发兵攻打南越,这让顺化府已经陷入到四面楚歌的境地。朝堂上的高官们本来指望着通过谈判来让海汉人出面干涉两个邻居的暴行,可不曾想海汉人根本就没打算让这笔账有宽限的机会。
在谈判期间,执委会并没有对他的行动做严格限制,反倒是每天都有专人带他前往各种地方进行参观,目的是让他“感受海汉社会制度的先进性”。
阮经贵不过是个小国商人,一时半会的哪里比较得出海汉的社会制度有什么优越性,不过在他看来,本地的民政制度远比安南国内森严,而民众的生活水平却大大地高于安南。尽管这里有很多奇怪的规矩让阮经贵感到无法理解,甚至就连走在街上应该靠左还是靠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明文规定,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社会秩序非常好,在胜利港完全看不到无所事事的闲汉或是沿街乞讨的丐帮,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
阮经贵虽然自己没有做过民政官员,但好歹也是出身官宦之家,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这种良好的社会秩序不仅需要法制的维护,更重要的是民众的生活足够富足才行。如果大部分人都吃不饱穿不暖,又怎么会有心思去遵守那些奇奇怪怪的规矩?
在执委会的有意安排之下,阮经贵也近距离接触了几户从安南国迁来的移民。这几户人来到胜利港定居都已经超过半年以上,基本都已经被洗成了正统的海汉归化民,对于故国的使者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喜,只是很平静地向阮经贵介绍了他所感兴趣的一些生活细节。
武尚一家五口人都是当初逃避战乱的时候在清化被海汉的运煤船给拉到胜利港来的,在安南国内,他们已经是无田无产的人,继续待下去只有卖身当农奴或者被抓去当农兵两条路可走,而来到胜利港之后,对他们来说无疑是迎来了新生。
“海汉首长们给我们建房子,发粮食,发衣服,我们在这里做工有工饷拿,有民团保护不用担心战乱,在这里挺好的。”武尚一边用竹篾条编着筐子,一边随口说着自己的生活状况。他在安南的时候就是一个篾匠,来到胜利港之后继续重操旧业,就靠着给建设部制作抬土的箩筐过活。
“可你们是安南人!”阮经贵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如今海汉人要消灭我们的国家,而你们居然还在为他们工作!”
武尚抬头看了阮经贵一眼,淡淡地说道:“国家?我只知道我们一家快饿死在清化城外的时候,国家可没打算要救我们。”
“那是升龙府的逆贼不顾民生,我顺化府才是大黎朝正统,不日便将复国……”
阮经贵打算给这愚民好好上上思想政治课,帮他正本清源重塑一下正确的历史价值观,但武尚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正统的朝廷在杀我们这些无辜百姓的时候,倒也没留什么情面。我弟弟弟妹一家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南边的军队一来就抢光了他家里的粮食和钱财,最后连他一家老小都给杀了……这种朝廷就算复国了,对我们老百姓又能有什么好处?”
“……你……这真是大逆不道!”阮经贵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才好,只能一顶大帽子给扣上去了。
去年早些时候,南越向北发动反攻,的确是有一些洗劫民众的状况发生。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位于交战区的普通民众自然就成了被洗劫的对象。而南越的军队显然也不会对敌占区内的民众留什么余地,肆意烧杀抢掠,造成了大量的民众抛家弃产向北逃难——这也正是成就了穿越集团从北越获得移民的根本原因之一。
“小人现在是海汉归化民,已经得了海汉的籍贯,不再是安南国的国民了,这大逆不道的说法,小人却是担当不起。”武尚手里的活儿不停,嘴上的说辞居然也一套一套的,弄得阮经贵简直心塞。
阮经贵一连走访了好几户安南出身的归化民,其反应都跟武尚一家差别不大。在这些归化民看来,衣食住行和安全都能得到很好保障的三亚,远远胜过了战乱多年的安南国,而且他们来到这里之后也并没有因为外来者的身份而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当然事实上目前整个三亚地区的人口超过七成都是外来者,真正的原住民其实并不太多。民众觉得自己在这里所得到的待遇,周边的生活环境,以及未来的发展前景,都是过去在安南时远远不能相提并论的,因此当阮经贵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再回到安南时,都明确地表示了拒绝。
这种状况让阮经贵非常失望,他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能够策动一批安南移民回国参战——海汉民团中也有不少安南籍出身的民兵,如果能把这些人鼓动起来,说不定有希望改变海汉人的态度。然而事实再次无情地给了他沉重一击,这些出身安南的归化民非但不愿回国参战,反倒是把自己背井离乡的怨气全都发在了执政的朝廷头上。普通民众的态度尚且如此,那军队中的人就更不消说了。
阮经贵也终于有机会在近距离参观了让他心惊肉跳的大铁龙,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这玩意儿并非什么活物,而是精铁所制的某种机械装置,至于它为何能顺着地面上铺设的铁轨快速行进,阮经贵却是不懂其中原理。看到车上也有不少普通民众乘坐,显然这东西并非是靠什么玄奥的法术来驱动的。
随后阮经贵被火车上卸下来的货物吓了一跳,一车厢全是火炮、步枪、弹药和各种铠甲、刀枪。这些武器大部分将出售给福建的许心素,以及北越军方,少量是供应给“琼联发”各个大股东自家的民团所用。看到这样的场景,阮经贵几乎就确信无疑,近期占城国所出现的火器部队肯定也是由海汉人武装起来的。
这当然不是有关部门的无心之失,而是有意展示给阮经贵看的。海汉现在向外出售军火的生意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从李家庄一役之后,两广地区都知道会造玻璃的海汉人造武器也是一把好手。不过对于一直被隔绝在海汉体系之外的南越来说,或许他们对海汉的武器制造能力还缺乏直观的认识,于是相关部门便安排了这么一个机会,让阮经贵从侧面了解一下海汉的军工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