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张哲翰很多晚上都在斯托尔滕的门房里下棋,一边听他讲授那些作为特工必备的技能。斯托尔滕就像个老师,把密写、化装、跟踪与反跟踪一样一样都传授给了他,并且对他说,你会比你老子更出色。
张哲翰叹了口气,说,你是想让我死得比他更惨。
那你就更要专心跟我学。斯托尔滕说,这些本事在关键时候会救你的命。
张哲翰问,你也是这样教他的?
斯托尔滕摇了摇头说,是他教我的,是他把我带进了这个行当。
张哲翰闭嘴了。他在斯托尔滕的脸上看到一种难言的表情——他那两只眼睛里黑洞洞的,里面看不到一点光芒,就像骷髅上的两个窟窿。
有时候,斯托尔滕也会带他去听场戏、泡澡堂,去日本人开的小酒馆里喝上两盅。斯托尔滕说,干我们这行的,站到哪里就得像哪里的人。
张哲翰好奇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心甘情愿跟你干这行?
斯托尔滕不假思索地说,为了你的子孙后代。
那天晚上,两个人喝完酒,斯托尔滕带着他来到四马路上,指着一家日本妓院,问他去过没有?张哲翰摇了摇头,心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去这种地方。斯托尔滕却拉住他说,那得去试试。
张哲翰一下挣开他的手,睁大眼睛瞪着他。
斯托尔滕笑了,说,你是邮差,你就得像个邮差。
张哲翰说,可我不是嫖客。
斯托尔滕的脸沉下去,说,需要你是嫖客的时候,你就得是一个嫖客。
张哲翰没理他,扭头就走。
斯托尔滕又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一指街对面的馄饨摊,说,那你去吃碗馄饨。
说完,他两手一背,就像个老嫖客一样,转身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进了妓院。
张哲翰一碗馄饨吃得都糊了,总算见他出来了,还是背着双手,哼着小曲,样子比嫖客更无耻。斯托尔滕在张哲翰对面坐下,自顾自叫了碗馄饨,吃了一半,一抹嘴巴,站起来说,走吧。
张哲翰走在路上,忽然说,这就是你的革命?
斯托尔滕不吱声,一直等回到邮政局的门房里,插上门,拉上窗帘,他才像换了个人,从耳朵眼里挖出一个小纸团,展开,划着火柴烤了烤,仔细地把上面显出来的字看了两遍。
张哲翰一直盯着他看,等他又划了根火柴烧掉纸条后,迟疑地问,你是去接头?
斯托尔滕还是没理他,转身走到水盆边细心地洗干净双手后,才冷冷地说,这本该是你的工作。张哲翰一愣,说,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说清楚了还叫地下工作吗?斯托尔滕扭过头来,忽然咧嘴一笑,说,妓院是个好地方,不要嫌它脏。说着,他慢慢地走过来,想了想,又说,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了,有时候只有在女人身上你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张哲翰的第一个女人叫宁妮。斯托尔滕把她带到张哲翰家里,说这是他从乡下逃难来的亲戚,日本人要在那里造炮楼,就烧了她的村庄、杀了全村的人,她是唯一逃出来的活口。斯托尔滕对张哲翰说,让她给你洗洗衣服、烧烧饭吧,你得有人照顾。
张哲翰说,还是让她照顾你吧。
什么话?斯托尔滕看了一眼这个叫宁妮的女人,说,我都能当人家爷爷了。
斯托尔滕说完就走了。
宁妮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央,不敢看张哲翰,只顾抱紧了手里的包袱,好像里面藏着比她性命更宝贵的东西。
张哲翰坐着看了她很久,一句话都没说,站起身,拉开门就去了邮政所的门房。他死死地盯着斯托尔滕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问,你老实回答我,她到底是什么人?
斯托尔滕神态平静,不慌不忙地摆开棋盘,在一头坐下,说,我说过了,她是个苦命的人。
张哲翰站着没动,说,我不相信你说的。
斯托尔滕笑了,但笑容一闪即逝。他抬头看着张哲翰,说,她真是个苦命的人。
斯托尔滕是在下棋的时候说出了实情,他根本不认识宁妮的父母,只知道他们都死了,她的男人是松江支队的政委,两人成亲还没满月,脑袋就让日本宪兵砍了下来,至今仍挂在松江县城的城门洞里。斯托尔滕严肃地说,就当是给你的任务,你要好好对她。张哲翰没说话,一盘一盘地跟他下棋,一直到斯托尔滕连着打了个好几个哈欠,催他该回家了:现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是,张哲翰并没有回家,他不由自主地沿着愚园路一直逛到巨籁达路,站在马路对面望着四明公寓二楼的阳台。此时,那个窗口的灯光已经熄灭,马路上只有一个缠着红头巾的印度巡捕远远地走去。张哲翰望着那个黑洞洞的窗户,尽管他知道伊曼早已不知去向,现在203室里住的是一对年迈的犹太夫妇。
张哲翰连着两个晚上都蜷缩在火车站的候客大厅里。第三天黄昏,他提着半只陆稿荐的酱鸭回到家里,发现屋子不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许多家具都移了地方,整个空间看上去宽敞了,也亮堂了。
宁妮默默地接过他提着的酱鸭,把饭菜一样一样端上桌。张哲翰忍不住问她哪来的钱去买菜?宁妮像个丫头一样站在一边,低着脑袋说她把耳环当了。
张哲翰抬头往她耳朵上看一眼,发现这个女人的眉宇间还是透着几分清秀的,就说了声:吃饭吧。
两个人这顿饭吃得都很拘谨,整个过程谁也没说一句话,屋子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入夜后,张哲翰伏在八仙桌上练字,临了一张又一张,他把屋里能找出来的旧报纸都涂满了,才搁下笔,好像根本不存在宁妮这个人,后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可张哲翰哪儿都没去,就坐在离家不远的马路口,等到两边的小贩都收摊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朝着空无一人的街上望了又望。
张哲翰进了门也不开灯,脱掉衣服就钻进被子里。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才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宁妮就躺在他的一侧,同样直挺挺的,既没动,也没出声。等到张哲翰犹豫不决地摸索过来时,她还是没动,也没出声。她只是在张哲翰不知适从时伸手帮了他一把。事后,又用那只手把他轻轻推开,在黑暗中慢慢地坐起身,爬下床。
张哲翰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变得合群了,随俗了,开始跟别的邮差一起谈论女人了,更喜欢在下班后随着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个用不着回家的地方。这些,斯托尔滕都看在眼里,但他在张哲翰的眼睛深处还看到了一种男人的阴郁。这天,大家挤在收发室窗口起哄时,斯托尔滕凑过来,拍着张哲翰的肩让大家看,说这小子是越来越像他老子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像。张哲翰没理他。现在,他讨厌斯托尔滕说的每一句话,但对他的眼神从不违背。斯托尔滕不动声色地说,路过泰顺茶庄记得进去问一声,有茶叶末子的话就给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报要从茶庄这条渠道出去,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张哲翰是从茶庄出来后发觉被人跟踪的。他骑上车钻进一条小巷,再从另一条小巷绕出来时,就看见伊曼站在巷口的电线杆旁。她穿着一条印度绸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米色的风衣。这是她第二次开口对张哲翰说话。她说,我要见潘先生。
张哲翰看着她,这个时候任何表示都是违反守则的。张哲翰只能看着她。
告诉你上线,就说布谷鸟在歌唱。说完,伊曼仰起脸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门汀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傍晚,张哲翰把这两句话转达给斯托尔滕时,斯托尔滕摊开那包茶叶末子,一个劲地唠叨,说要是放在年前,这价钱能买上二两碧螺春了。
两天后,斯托尔滕交给张哲翰一沓钱与一个地址。
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张哲翰再次见到伊曼,她身上光鲜的衣服与房间里简陋的陈设格格不入。张哲翰把钱放在桌上,站着说,需要见面时,潘先生会跟你联络。
我现在就需要见面。伊曼也站着,说,我在这个鬼地方已经等了一年两个月零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