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完这封信后,一滴泪流了下来,我忙伸手擦去,如今的我已经学会了用理智压住情感,已经没有人能看透我的内心,但我知道,我这一生的确是辜负了刘甜。
在我五十岁时,我结束了副县长的任职,一跃成为了莞县的一把手,我从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成为真正的一方父母官,我走了整整二十八年。
我剩下的岁月不多了,升官对我来说也已经没了兴趣,我只想在任期好好办事,办几件能为我这一生奋斗画个圆满句号的事情。
我赴任第二年的一个大年三十的早晨,我跟陈晨发生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激烈争吵,争吵原因是一个工程的事情,陈晨舅舅的孩子要插手这工程,但我很清楚她舅舅孩子的德行,只要他插手,那这工程最后必定是破烂工程。
这工程是个民生工程,是造福一方老百姓的工程,我决不允许这工程成为豆腐渣工程,如果在我任上连民生工程都成为破烂工程,那我将无颜面对莞县七十九万的老百姓,我也无颜面对我老实巴交的农民父母。
我和陈晨的争吵在我对她一个耳光下戛然而止,陈晨带着孩子走了。
我看着空落落的房间,一阵叹息,这几年我利用职务之便,给我的亲戚朋友们和陈晨的亲戚朋友们谋了很多利,他们现在个顶个都奔小康了,我想,我已经为他们做的够多了,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个干干净净的官员,不再谋一丝私利。
我的手机响了,我拿出手机一看,是我县下辖一个乡镇的一把手,我很清楚他为啥在年三十早晨就给我打这个电话,都是老油条了,那点小九九门清。
我没有接,最后我索性把手机关机了,因为我知道就这几天我的手机绝对会被打爆。
我拿出生活专用的手机,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拨通了刘甜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刘甜那熟悉的声音传来,“王老师,年三十快乐。”
一句“王老师”,又触碰到了我心底最柔然的地方,我的眼睛有点发干,忙用手揉了揉。
我说道:“刘老师,年三十快乐。”
我俩沉默了将近五六分钟,我打破了沉默,说道:“儿子回来了吗?”
刘甜说道:“没有,今年他说要去女朋友家过年。”
我说了声“嗯”后,我俩又陷入了沉默。
我的大儿子去年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算是走了他妈妈的路。
我和刘甜持续沉默了十几分钟后,她打破了沉默,说道:“你忙不,忙的话电话挂了吧。”
我忙说道:“不忙,不忙。”
我俩又陷入了沉默中,最后我鼓起勇气说道:“你今天包饺子吗?我想吃盘饺子了。”
刘甜说道:“包,你想吃就过来吧。”
我说道:“好,你那边缺啥,我给你买过来。”
刘甜说道:“不缺,我一老太婆还能缺啥呢。”
我说道:“好,那你包饺子吧。”
刘甜说道:“我现在住在老房子里了,你到老房子吧。”
我说道:“好。”
……
挂断电话后,我拨通了秘书小肖的电话,让他把我这几天所有的事全推到大年初三之后。
这三天我要好好休息一下,从二十八岁开始,我没有真正意义上过个属于自己的年,四十岁之前不是在送礼就是在陪酒,四十岁后不是在应酬就是在跑关系,我乏了。
我起身换了件很休闲的服装,下楼后跟司机小李去了趟我的老家,我的父母还健在,这是我近年来最欣慰的一件事。
回到家后,跟父母闲聊了几句,我母亲说道:“晓军,你是个当官的,你的事情我本不应该过问,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一定要当个清清白白的好官,我们老王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好人,你千万不要做那些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情啊。”
这些话自从我当了教育局副局长后,我母亲总会在过年时说一说,以前我害怕听到这番话,我母亲说这些话时,我总会粗暴地打断,但今天,我听到这番话时,心里沉甸甸的。
我抓起父亲和母亲的手说道:“爸妈,你俩放心吧,我一定会做个清清白白的好官,绝对不会干出对不起莞县七十九万老百姓的事情。”
……
下午三点多,我的两个大哥、嫂子以及侄子侄女陆续来老家,我以工作上有事为由,简单吃了两口饭后匆匆离开了。
出门时我下定主意,从此就不跟我的两个哥哥来往了,当个清官难啊,难在第一刀就要斩断自己的亲情。
回到市里后,我给司机小李放了个假,这几天我要断了一切联络,我要去消失几天。
我去了一家超市,想着给刘甜买点什么东西,我已经五六年没去过超市购物了。
我在超市找了一圈,不知道买什么,最后我只买了三斤香蕉,因为我知道刘甜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香蕉。
出了超市,我打了个车来到了老房子所在的小区。
这里在我三十六岁那年搬出去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小区没有多大的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停在院子里的汽车变多了。
我走到三楼,发现我们的老房子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了门,看见刘甜正坐在客厅里包饺子。
刘甜没有看我,对我说道:“拖鞋在门边,换上吧,我老了,也变懒了,不想拖地了。”
我换上拖鞋后走进卫生间洗了下手,来到客厅坐在刘甜身边开始帮着包饺子。
我俩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包着饺子。
我希望这饺子永远都包不完……。
……
饺子包好后,刘甜去了厨房煮饺子,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曾经承载了我和刘甜幸福的房子,心里五味杂陈。
等饺子端上桌后,我拣起一个咬了一口,是曾经熟悉的味道,也是我这一生最爱吃的饺子,没有之一。
我吃了几个饺子后说道:“当年我俩第一次搬进这个房子时,你也是包了很多这种猪肉小葱陷的饺子,我俩叫了很多同事一起来吃,那晚也是我第一次喝醉酒。”
刘甜给我夹了一个饺子,说道:“对啊,那晚同事们走后,你的话超级多,估计也是你这半辈子话说的最多的一次。”
我苦笑了一下,低着头吃饺子,我的料碟里滴进去了一滴泪,接着是二滴、三滴……。
刘甜起身说道:“我给你换个料碟吧。”
我没有抬头,说道:“不了,就这样吃吧。”
后面的饺子很热很香,但我的心却很凉很咸。
吃完饺子后,刘甜静静地收拾着碗筷,而我却仰头靠在沙发上,我不敢低头,我怕我的泪水再次流出来,留下地板上,刘甜说了,他老了,也懒了,不想拖地了。
收拾完碗筷的刘甜坐在我身边,我俩沉默着,直到凌晨鞭炮声响起。
刘甜说道:“你想放烟花吗?”
我说道:“想”。
刘甜说道:“走吧,我买了个烟花,一直不敢去放。”
……
当烟花升空后,我看着五彩斑斓的烟火,仿佛看到了我的这一生,五彩斑斓却要在黑夜中绽放,精彩异常却只能保持一瞬间。
最后一个烟花消失在黑夜中后,我对刘甜说道:“刘老师,从今以后我要当一位清清白白的好官。”
刘甜说道:“你一直都是好官。”
我说道:“下辈子我一定不会抛弃你。”
刘甜说道:“下辈子我不希望遇见你。”
我俩相互对望着,就像当年我参加工作的第一天中午我俩吃饭时相互对望一样。
过了许久,我说道:“好了,天冷了,你去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刘甜点了点头。
我拿出一张银行卡放进刘甜的兜里说道:“这是我这几年所有的工资,是干干净净的钱,留给大儿娶媳妇吧。”
刘甜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
我转身走了几步,听见刘甜在身后说道:“你说过这一生会带我去看大海,是什么时候啊?”
我瞬间僵住了,双脚再也没有往前走的力气了,我轻声说道:“就在今天。”
刘甜说道:“我没听清楚,是什么时候啊?”
我大声说道:“就在今天。”
……
大年初一早晨十点,我和刘甜坐上了去往海边的飞机。
……
大年初四早晨,当我和刘甜走下返程的飞机后,刘甜从我手里拿过她的包说道:“上班去吧,王老师。”
我说道:“我送你回去。”
刘甜说道:“不了,你去忙吧,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我说道:“好”。
刘甜小声说道:“王老师,如果真有下辈子,我希望能跟你再次相遇。”
我说道:“会的,我这一生亏欠了你,下辈子你绝对会遇见我的,我会来找你还账的。”说完,我转身离开了。
……
回到家后,陈晨正在家里打扫着卫生。
见我进来,她说道:“老公,你去哪了?”
我回道:“去外面转了转,这几年我累了。”
陈晨说道:“好吧,你要吃什么?我这就给你做。”
我说道:“不了,我去县上随便吃点吧,你坐下,我想跟你说个事。”
陈晨坐在了沙发上。
我坐在了对面凳子上。
我拿出身上所有的银行卡放在桌子上道:“这是我所有的钱,其中也有我的工资卡,今天我都交给你吧,还有,我在市里的三套房子初八时我会全部过户到你的名下,以后都是你的了。”
陈晨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道:“以后我要去当个清清白白的官,家里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就不要麻烦我,我不会帮的。”
陈晨问道:“老公,你怎么了?”
我说道:“没怎么,只想在这最后的任期内真正为老百姓办点事,好了,我走了。”
……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一直住在单位上,我断绝了一切工作之外的事情,也断绝了跟陈晨联系,将我所有的精力投入在工作中,将所有民生工程亲自抓在手里,盯得死死的。
也在这几个月,我亲手将我班子里的几个人送进了监狱。
七月中旬时,我们省北部地区迎来了暴雨天气,而我所辖的县正处于暴雨的中心,那暴雨下的犹如天被捅了好几个窟窿。
我亲自去到一线指挥抗洪救灾。
三天后,我们县北部最大的水库濒临决堤,如果这水库决堤了,那我们的县的天算是塌了,七十九万老百姓都得漂在水里。
第四天早晨,灾情预警办公室的主任亲自跑到我面前,汇报了最后一次,也是最高级别的水库预警信息。
我思索许久,一咬牙做了个葬送我未来整个政治生命,甚至能把我送进监狱的决定。将全县七十九万人口全部安置到高山上,县所有财政资金全部投入到灾民安置、灾后重建工作中,全县实行所有副科级以上干部包联老百姓制度,七个小时后如果所包联辖区有一个老百姓没撤走,对包联干部当场撤职并一案双查。如果有一个老百姓被洪水淹死,那包联干部第一个跳河自尽,我第二个跳河自尽。
命令发出后,整个县都炸了,我的手机也快被打爆了,我知道水库决堤是顶不住了,但如果我再顶不住这各方面的压力,那我必将是莞县七十九万老百姓的罪人。
第六个小时,我县所有居民全部撤到高洼地带,第七个小时,兄弟县孟县爆发大规模泥石流,死亡失踪人数正在统计,第八个小时,兄弟县旭县大河决堤,死亡失踪人数正在统计,第十个小时,兄弟县……,第十二个小时,我县水库决堤,淹没百分之八十的县域,死亡失踪人数0人。
当我听到0人这个数字时,我跪倒在山顶,看着山下滔天的洪水,我掩面大哭……。
我的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我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我飘在天上,看见医护人员用担架抬走了我……。
我飘到了环津区我曾经的老房子里,看见刘甜正站在窗边焦急的看着什么?
我站在他身后望去,她看的那个方向正是我所辖的莞县,我知道她在看着什么。
我抱住了刘甜,我知道她感觉不到我,我只想最后一次拥抱她,最后一次体会他的温柔。
慢慢的,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淡了,我知道我要离开了,我在刘甜耳边轻声说道“再见,我的老婆。”
刘甜仿佛听见了我的话,猛然朝身后看去,但我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越来越淡,直到我也看不见我自己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梦醒了,就回来吧。”
我朝着那声音看去,叫我的人是一位身穿干净道袍、发髻挽地一丝不苟、身材匀称、非常帅的青年道士。
我飘过去问道:“你是谁?”
道士说道:“我是你的知常子师伯。”
我说道:“我不认识你。”
道士说道:“我俩怎么不认识,道观的井下你在等你。”
我疑惑道:“我在等我?”
道士说道:“走吧,万‘相’从缘而动,从心而生,终归是一刹那的东西,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是你着‘相’了。”说完,他伸手在我额头上一点。
瞬间我的脑子里涌上很多很多的信息,也涌出了很多很多的人,元儒、元正、姜爷爷、博和、博舟、赵宁、李文惠兰、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