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夏太监抬来的赏是一块匾额和一副对联,都是圣上御笔亲提,令内造坊连夜紧急赶制的。
对联是
“生花五色笔,娴挥咏絮才。”
这是夸林黛玉的文采。
笑看一眼激动得两颊泛红、双目莹亮的黛玉,江洛再念匾额
“造化钟灵。”
这是夸黛玉本人了。
“陛下如此盛赞,妾身与小女愧领。”江洛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亲手递给夏太监,笑道,“又劳您亲自送来。”
她特意没说“陛下谬赞”
哪里谬赞了
皇上怎么会谬赞别人
黛玉完全当得起被这么夸
夏守忠忙躬身接了荷包。
他不敢触碰江夫人手指分毫,笑道“不敢、不敢,陛下如此厚恩,咱家常往来贵府,也与有荣焉呐。”
他也不吃茶,即刻便回去复命。
江洛让管家好生送出去,拉住黛玉的手,笑问“现在就给你挂上咱们不等你爹回来了”
林如海今天进宫给皇帝上课,谁知被留到什么时辰。
林黛玉犹豫了几步路。
回到屋内,又看见匾额对联,更兼江洛还在耳边说“若等你爹,他晚上才回,岂不是明日才能挂”她很快决定今天就挂
“先挂上,等爹爹回来,也方便看”林黛玉小声说。
江洛笑捏她的脸。
山青院里聚满了人。魏丹烟、张夏萍、许静雨封氏、甄英莲松先生庄先生丁先生文先生林府里凡是能到后院来的人,都赶过来恭贺林黛玉,看她因诗才得到的圣人御笔。
这等御赐的荣耀,柏方和张瑞两个管家,一个正是半百,一个五十都过了五年,都是做了爷爷的人,却都来请江洛的恩典,想亲自挂上匾额对联。
江洛习惯了这里的人对皇权如此敬畏、羡慕、尊重,也愿意把这份“体面”给两位在林家服侍了几十年,一直兢兢业业、忠心不二的管家。
但“让陈嬷嬷和仇嬷嬷也来吧。”
在她这,没个只有男人能“体面”,功劳、忠心一点不少的女人却不能的道理。
柏方和张瑞都一愣。
自家婆娘也能干这活
但他两个一向与媳妇感情不错,自己媳妇能体面,也是全家的体面,因此都忙谢恩。
林家别人都越不过他两家,且是太太开了口,因此便有人羡慕、嫉妒,觉得“两个女人怎么能碰御赐之物”,也不敢说。
众人都笑推了陈嬷嬷和仇嬷嬷上来。
两位积年的大管家娘子难得扭捏,一个看一个,都想推辞。
江洛不许她们开口,只用玩笑的语气问“可别告诉我,在这个家里,真有人敢不听我的话了”
她不想与她们多扯道理。
只是一个虚的“体面”,要
也好,不要也好,都不影响什么。
但她就是想让她们有
“牛不喝水强按头”,她也要按
她好像真的习惯做“太太”了。
而别人或许听不出太太话里暗含的生气和警告,陈嬷嬷和仇嬷嬷却立刻就懂了。
她二人又互相看了看,连忙欢喜上来谢恩。
两对四位管家毕竟都上了年纪。怕他们爬高上梯有个闪失,江洛令几个丫头小厮各去看护。
“造化钟灵”匾额稳稳当当悬在堂屋正中,对联也垂直对称挂在两边。
众人不管在内在外,都齐声恭贺。
江洛命拿赏钱给四位挂匾的人,又笑命“家里人人多赏一个月的月钱今日厨上辛苦些,中午人人加两道菜,做不过来就出去买再往大姑娘这里送两桌席面,先生们院里都送一桌,给外院先生都送陈年的好酒去这等喜事自然要贺一贺”
柏方四人上来谢恩,又忙去安排发赏钱、做席面的事。
陈嬷嬷和仇嬷嬷挨肩出来。
一个说“挂御匾和挂别的匾也没有不同,我方才怎么就不敢呢”
一个说“太太是要抬举我们,咱们差点儿不知好歹了”
两人又互相看一眼,都抿嘴笑了。
离午饭没多久了,江洛和黛玉便没再回去上课。
魏丹烟三人和封氏、甄英莲母女并几位女先生,中午都留下来,要凑这个热闹。十来个人把山青院正房三间屋子聚得挤挤挨挨,欢笑吵闹不断。
不知不觉,林家也有这么多人了。
江洛晨起还怕见黛玉,经过这一节,她便心想,不论将来如何,黛玉起码不会比原著更差不是她一向不多难为自己,怎么在黛玉的问题上,总是畏手畏脚继母都快当满三年了,一个名字还不敢取
取
找个时间先问问黛玉愿不愿意让她取。
外院共四位男先生
教黛玉举业内容的毛先生、教江洛佛郎机语和其他欧洲语言的雷先生,还有教林如海习武的两位先生。
他们四人业务互不干涉,也互不熟悉,不知中午的席面怎么吃。
山青院这里却是大家团坐两桌,你敬我一杯,我灌你一杯,连黛玉都把烧酒沾了沾唇,又忙放下,不肯再碰一口。
今天的课是彻底上不成了。
魏丹烟三人终究不敢灌“太太”。
江洛共吃了一壶酒,有大半壶都是几位先生变着法儿敬的。
她有了五分醉,被黛玉搀扶回房。
借着酒意,她问“你父亲说,让我给你取个学名,你看好不好”
正月的风还是冷。
江洛在斗篷里拉紧了里襟,又摸手炉。
“自然好啊”林黛玉小小跳起来一下,又忙扶住太太,追问,“是真的吗父亲真这么说了”
“是真的。”
江洛一点
都不觉得冷了。
她从斗篷里伸出手,摸了摸黛玉发凉的耳垂,笑“昨夜他同我说的,等他晚上回来,你再问他。”
醉酒后的午觉,江洛睡到了日近黄昏。
林如海已经回来了,正在山青院看御匾。
“老爷说,等太太醒了,立刻去告诉呢。”山月笑回。
“那快去。”江洛披上衣服漱口,笑命。
正好,她想到该给黛玉起什么名字了。
丫头过去山青院,再把林如海、林黛玉请回来,还需要大半刻钟。
江洛且起来穿衣,不梳发髻了,只让在脑后编个辫子,比挽纂儿更松快。
山风一面给她通头发,一面从镜子里看她。
江洛“有事就直接说。”
嗐,和她们强调多久了,还是这样
但回想她做姬妾丫头的时候,面对“太太”也会时时小心,唯恐不敬,她想和黛玉一起上学,不敢直接求贾敏,还是先绕着弯问了魏丹烟
或许那时她的心情就和现在的山风一样吧。
虽然对“太太”来说,贴身服侍的“丫头”,比丈夫的“姬妾”亲近得多。
江洛按住山风的手,对她笑“说吧”
“是”山风声音有些抖,转到江洛身前,拜下说,“是是我想问太太,我能不能也和太太一起学外国话”
江洛好像回到了六年前,她“十七岁”那一年。
她跪在贾敏面前,听贾敏笑问
“老爷就快忙完了,早晚去你那。你想上学,怎么不等着问老爷,倒来问我”
这句问并不似贾敏的笑声和善,字字带着刀。
那天也她是真的害怕。
既怕虽然是魏丹烟替她开口,贾敏却还是不高兴、不喜欢,觉得她“不安分”、“心大了”,又怕贾敏本来已经倾向同意,却因她回答得不好,又不愿意了。
山风今年十六,比她那时候还小。
她不想山风经历与她同样的畏惧与不安,只想山风收获与她一样的喜悦与感动。
她笑拽山风起来,先答应她“只要你是真心想学,有什么不能的”
然后才问“别害怕,只管说为什么想学外国话”
“我、我也想能看懂外国书,听懂外国人说话”山风说得飞快,“家里还没有别人会这些,我想以后能帮上太太的忙”
说完,她一愣,一下捂住嘴
她是不是说得太太逐利了太太会不会觉得她心有钻营,不喜欢
但太太还是笑,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如水。
太太说“你有这份上进的心,很好。我也高兴你能想到这处,愿意帮我。但学一门语言不是那么容易,或许你只是看我学得好,以为不难,实际学几天就不爱了。我且请先生给你排两日的课,你先学了,才知道究竟能不能学下去。这样好不好”
“好”山风连声应,“多谢太太奴婢一定”
“别发誓”江洛笑,“你且学两日再说。还有,我话要说在前面,你们从前学认字算账我是发赏钱的,学外国话可没有了。你也不许耽误平日的差事。都能做到,我就找文先生排课。”
“我都能”山风自信十足
山月亲自去请林如海了,还没回来。
江洛便先问山月冬梨“你们要不要学”
她现在大半外语课都和雷先生上了,丁先生文先生闲下来,年前还找她说,愧领束脩。如今要添学生,两位先生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一齐送过去还省事。
山风和太太开口之前,已先问过山月三人。三人都犹豫,既怕学不好,又怕太太不喜欢,便一时没决定。
现看太太答应得痛快,她们不免更动了心。
只是太太虽然温和待下,恩典却不是无穷无尽。
是为学外国话用了这情分,还是留待来日到了年岁,或许能求一求放出去自嫁
山静还拿不定主意。
冬梨已经走过来拜下,笑道“多谢太太,我也想学”
江洛“准”
山风把冬梨拉起来。
冬梨笑“我明日请姐姐”
江洛索性叫冬梨去问余下二等丫头,若有想学的,两日内报名,但前提是不能为学外语耽误本职差事,也没奖学金。
冬梨忙领命出去,正遇见老爷和大姑娘来,便忙先打帘子。
林黛玉笑问“冬梨姐姐,太太与你们说什么好事了”
冬梨握了握自己的脸,笑道“大姑娘,太太许我们也学外国话呢我去问问还有谁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