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梨香院。
两进的小院只有后院住了人。薛家上京只带了四五房亲信旧仆,人口不多,男子不便,皆住在外,因此内院连东西厢房都空着,没人来的时候,只有正房三间和几间下房里有人气。
薛宝钗前日来了月事,小腹酸痛,便没出门,只在屋里一针一针绣着抹额,心里想了许多事
宝玉会不会来看她
“金玉”的姻缘是不是彻底不成了
宝玉屋里的袭人倒似有些见识,只这丫头究竟好不好,存了什么心,还待细看。
今年各地生意送来的钱又少了,通共竟只有不到两千两,比往年折了几倍,比去年还少了两千就没有一个不耍滑头的可恨族里信不过,不然狠查一查,一定叫他们都吐出来
怒气一翻,薛宝钗小腹突地刺痛,手上戳歪了,“哎呦”一声。
贴身大丫头莺儿连忙过来问“姑娘”
“哎呀,姑娘的手出血了”她忙令小丫头文杏,“快和嬷嬷们找药酒”
文杏急急忙忙去了。
缓过这阵疼,薛宝钗往后一倒,叹道“我不做了,你替我做了吧。”
“姑娘早该歇歇,连我们来了经期还要多躺躺呢,何况姑娘。”莺儿把姑娘的针线收走,拿了条被子给姑娘围上,笑问“叫人给姑娘煮碗甜酒酿吧放些红枣蜜豆补血气。”
“我看是你馋了”薛宝钗笑指她,“煮三碗,你和文杏也一人一碗。”
“哎”莺儿忙应了,接了文杏拿来的药酒,又让她去吩咐厨上。
外面天冷,文杏才回来,不想出去,又不好违了姐姐的话,听见她也有一碗,才高兴去了。
薛宝钗便静静躺着,看着时辰钟说“不知妈回不回来吃午饭。”
“姑娘在家呢,太太一定回来。”莺儿肯定道。
不一时,薛姨妈果然回来了。
不过她回来得有些早,离午饭还有好些时候,又愁眉不展,进来也不接茶,只坐在一边叹气。
薛宝钗自觉身上已好了些,便掀被起来,亲手倒杯热茶,捧了坐到母亲身边,笑问“是不是姨妈说什么事让妈为难了”
总不会是直接否了“金玉”的话
“哎”薛姨妈张口就是一声叹。
女儿每天都到这边老太太和她姨妈那里承色陪坐,上下周全,比她辛苦。她本不欲把烦难都说给女儿了,可女儿一问,又勾起她想说,不由得便道“这里要建园子迎接娘娘回家省亲,可库里银钱不够,你姨妈没了法子,只好和我开口暂借一二十万。我心想”
她压低声音说“我心想,咱家哪还有一二十万现银呢若你父亲还在,挪凑几日,十万都不难。如今生意消耗,没人主持,花着老底子,通共凑齐了还没有万,都借出去,咱们若有开销,就得卖房卖地了。不借足了数儿,又显出咱家气虚”
注1
“是这个话”薛宝钗忙道,“这是人家的喜事,咱们又沾不着光儿,何必拿银子白填进去”
姨妈还真敢开口
一二十万,她看这荣国府的银库里未必有二十万呢
况且她看姨妈说是“借”,其实便是“要”,今儿要走了,谁知道哪年才还
“我也不想给”薛姨妈叹道,“只咱们住在人家,这样大的事,你姨妈都开了口,难道咱们一文都不帮衬几百几千银子是小数,拿出来便是给了,也难要,多借出去些,你姨妈未必能舍了脸不还。”
薛宝钗还是觉得这事不能行,说“妈妈细想,他们办这件热闹大事,开销下不来几十万,从咱家借几万一定不够,或许还要同别人借。他们今后能不能存下银子还是两说,便能存下些,有钱还人了,是先还人家的,还是先还咱家的咱家且得靠后呢”
这一席话说得薛姨妈真个迟疑起来“可”
薛宝钗生出急智,又有话劝“妈很不必觉得抹不开颜面,咱们本就是投奔了来的,亲戚之间,若要银子才肯继续照拂,这里倒不如不住。下次姨妈再问,妈就说,若果真有难处,咱们能拿万,只当是、是我的嫁妆,今后不必还了,只把婚事先定下”
“这”薛姨妈惊道,“宝丫头,你”
家里如今这般境况,哪里还有万给宝丫头嫁妆她怎地如此不懂事了
薛宝钗一愣。
她好像看懂了妈妈在想什么。
十二年母女,她和妈妈朝夕相伴,自然是懂得的。
一时之间,薛宝钗心内杂乱无比。
最后,她还是先和母亲解释“妈妈这不过是个说辞罢了。你看如今这府上得意,还会应我和的婚事吗”
薛姨妈也明白过来,忙笑道“是我心里着急,糊涂了。我的儿,你别丧气,未必就不能成了”
“妈且别说这个了,”薛宝钗不想听,便说回方才未完的话,“我想着,姨妈必不会因万银子就定下宝兄弟的婚事,这便不是咱们推拒他们,是他们推拒咱们了,借钱的事自然就算了。”
“好好好,不愧是你”薛姨妈心里高兴,喜得站起来走了两步。
薛宝钗偏过脸,不是很想看母亲喜笑颜开的模样。
她忽然想到,为打点哥哥起解,妈几乎舍了家里的底子,填进去足足五六万。今日她只是说一句嫁妆,还是为了给家里出主意,妈就遽然变色显然觉得是她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