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都不给(1 / 2)

江洛的继母闫氏年纪还不满双十,穿一件八九成新的香叶红灰鼠褙子,下面葱绿皮裙,头上两根梅花红宝金簪,模样有五分娟秀,倒是她的肚子更招眼,看上有五六个月了。

江洛从头到脚打量了她几秒,扶着官帽椅扶手起身,不喜不怒道“母亲坐。冬萱,上茶。”

闫氏眼神不住地在堂屋各处转,看了自鸣钟,还伸着脖子想看东侧间。

江洛就默默站着,直到冬萱端了茶来,才问“母亲为何不坐”

“啊坐,坐。”闫氏忙赔笑坐下。

江洛也坐了,却只低头看茶汤旋转,不说话。

屋里安静得让人心慌。

闫氏喝了口茶,又喝了口。

分明从家里出来前,过来该说什么都和相公商议明白了,可真见到、见到姨娘,不知为何,她又一句都不敢说。

姨娘还在家里时,虽然一日比一日不爱说话,却没这般吓人

闫氏到底坐不住,放下茶杯,侧身笑道“我和你父亲在家都念着姨娘呢。”

“哦念着我”江洛慢声问道,“不知是怎么念的”

闫氏不妨她这样,一时噎住了。

江洛才转头看她,笑道“既是念着我,怎么从我病得要死到现在一年多了,母亲才来看我一眼”

“这、这”闫氏结巴着,突然灵光一闪。

姨娘还会埋怨家里,不正是说明还记着情分吗

她忙搜肠刮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借口“虽然日日想着,可林府这般人家,哪是我们”

“这话,母亲父亲骗骗自己就行了。”江洛笑道,“父亲还是秀才呢,不比柳姨娘的家里更有体面江家就在杭州城里,柳家可是在山东,柳姨娘的父母一年两回千里迢迢还要来,再看你们”

虽然柳双燕的娘勤着过来是要钱的但闫氏应该不知道,所以不妨碍她以此压住闫氏,占上道德制高点。

她又说“我们太太一向慈悲,怜贫惜弱,我既在林家,父亲母亲就一点没打听着”

“我、我们”闫氏实在是答不上一句,只能捧着肚子变脸,“你虽然飞上枝头了,我也是你母亲,你可别忘本”

“飞上枝头”江洛也变色,“母亲别是真个不知我是因什么才封的姨娘,那是我们太太可怜我”

她掩面哭道“当日既为那一千银子卖了我,身契已签,我生死就都是我们老爷太太的,和江家再不相关,母亲倒还拿辈分、情分压我快休要再提这些,只说今日来到底是为的什么”

闫氏彻底没了办法。

如今江洛可不再是那个任她拿捏使唤的小丫头了。她穿的是月白织锦缎褙子,发间金钗上缀着的珠子都有她指甲盖大,一人住一间院子,别说屋子地了,连院子石砖上都扫洒得干干净净争些儿不见土,五六个人随她使唤,她院里扫地的婆子头上都戴着银发钗

这是林大人的姨娘,她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了。

可丈夫和儿子还在等她回去。

想到丈夫连日说的那些,她咬了咬牙,又转为笑脸,赔笑道“姨娘别哭呀,说实在话,今日我来,也是为了姨娘好。”

江洛不抬头“母亲有什么好话”

闫氏笑道“你父亲前几日听说又能捐官了,捐一个县丞只要四百八十两,县令只要一千二”

“你们是想和我要钱捐官”江洛狠揉了一把眼睛,抬头。

闫氏被她看得一惊,不觉就往后缩“是不是,不是不是要是借、是借”

“借”江洛冷冷问,“捐县丞只要四百八十两,家里没有去年才把我卖了一千两银子,都花光了”

说着,她眼神扫过闫氏金钗上的宝石,又细看她身上衣裙的料子。

原身的父亲江承二十三岁就过了院试,被录为二等增生,这之后十年,他再也没有亲手为家里赚过一文钱。

每一年、每一个月、每一天,他都忙于“读书”、“做文章”,梦想着一朝得中,金榜题名。

但读书是要钱的。

书、纸、笔、墨,这些使费就够一般温饱甚至小康人家为难了。何况江承还要拜师上学,和同学往来,打点关系只凭江家祖上传下来的几十亩薄田的佃租根本不够。

江洛的母亲白日要管家理账,带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操持江家小院里里外外,把每文钱都花在精细处,还要偷空教导原身读书识字,夜里便在灯下做针线贴补家用。

原身还小的时候,母亲的年纪也还轻,眼睛也好,手也还没糙,绣出的活计总能卖上高价。原身渐渐长大,母亲的身体也连年消耗,再绣不出一年能赚来一二百两的活儿。

江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紧,江承连届不中,从二十出头晃到了三十,便越看当年处处好的妻子越厌恶。

妻子的容颜衰减了,不如从前能持家了,他身上的衣服没有从前好了,拎出去的礼物也拿不出手了,还有,娶了她十来年,她没能给他添一个儿子,竟还不许他买姬纳妾

起先,江承对江洛还有几分疼爱。女儿哭着劝和,他还会尽力忍耐些。

但不过多久,他就没了耐性,一次和妻子争吵,竟给了狠狠在旁劝和的女儿一巴掌

在江洛的母亲已不能忍受,即将松口同意丈夫纳妾时,她有了身孕。

七个月后,她难产而死,母子俱亡。

她鬓发蓬乱、青筋暴起、面色青白、嘴唇干裂血流满地的模样,清晰留在了江洛的记忆里。

那个被活活憋死的孩子的情状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