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市,第一人民医院。
贺盛才呆呆看着面前的手术视频,大脑空白一片,往日里让他看得如痴如醉的精妙操作,此刻却全都穿脑而过,没留下半点痕迹。
半个小时后,视频播完,他发现自己一点也没看进去,于是点击重播按钮,又重新看起来。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手术画面,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朱主任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孔。
只不过,那张亲切的面孔,带给他的却是愤恨,沮丧,无力,以及一丝万念俱灰的绝望。
“小贺啊,我看到你的职称晋升表了,你的实力是有的,晋升要求也达到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不过呢,普外是大科室,僧多粥少啊,我想提拔一下你们,可惜名额就那么一个,实在是有限。”
“老王五十好几了还是個主治,老同志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也不容易,退休以前科里还是要帮他解决下职称问题的,这样退休后也方便养老,你说是不是?”
“年轻人要发扬谦让精神,展现尊老美德,不要着急,再多磨炼两年打好基础,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过两年肯定会轮到你的。”
后面的话贺盛才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晋升副高的梦想就此破灭,就如阳光下的肥皂泡沫一样,消失得了无痕迹。
“年轻人,我都42了,还特么年轻人。”贺盛才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35岁成为主治医生,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努力提升手术技术,同时科研也没落下,好不容易达到了晋升要求,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贺盛才闭上眼,已经可以预想到下班回家后,将要面对的结果了。
老婆那副恨铁不成钢,手指戳到额头上的样子,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收入有限,晋升无望,前途暗淡,又要被老婆痛骂无能,中年男人的困境,此刻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这正在暗自神伤,突然有人拍了拍肩膀,回头一看,黄家富那张笑嘻嘻的脸出现在了面前。
“贺盛才,你又一个人躲在这里看视频学习呢,”黄家富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有戏没?朱主任怎么说?”
贺盛才摇摇头:“没戏,主任说这个名额要给老王。”
黄家富呵呵一笑:“老朱这古墓派传人的身份果然名不虚传,论资排辈嘛,能干到他这个地步的也没谁了。”
“不过他向来独揽大权,除了个别亲信,稍微冒头的就各种打压,前两年把两个技术骨干都排挤走了,人家带着团队去了别的医院,直升正高,过得好着呢。”
贺盛才自嘲道:“看来我这辈子都没戏了,只能万年老主治了此残生,就是回家估计又要睡半个月沙发,我都想干脆卷铺盖在医院加班算了。”
黄家富哈哈一笑:“你这个心态贼牛逼。”
贺盛才叹息道:“我反正没背景又没钱,能有个稳定的工作,也能凑合着过。你就不一样了,要啥有啥,却跟我一样,要排在老王那个手残后面。实在不行,干脆考虑换个地方?跟着老朱混属实没前途。”
黄家富眼珠转了转,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也难说,我跟你透露个消息,你可别告诉别人。”
“院领导好像对老朱这种行为看不下去了,年初咱们医院跟克利夫兰又达成了长期合作,所以院长雄心勃勃想要干票大的,发展几个重点科室,还得到了上头的大力支持。”
“我听到消息,说是普外最迟到年中就要变天了,可能要分科,把肝胆胰脾,乳甲和血管外科都分到普外二科和三科,就给朱主任留个肠胃的普外一科。”
“你想想看,多出来两个科室,那副高的名额肯定要拉满,你机会大大的有。”
“真的假的?”贺盛才瞪大眼睛,心脏砰砰直跳,满腔的喜意差点要溢出来。
“那还有假,我估计下个月就要开会出通告了。”
“那普外二和普外三的主任都有谁啊?”贺盛才好奇地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会去京城或者海市的三甲特聘,然后空降过来吧,你也知道咱们科室几个副高都被老朱给气走了,现在就一帮主治菜鸟,医院肯定要请两个大佬过来坐镇。”
“之前院长不是从瑞基请了简医生过来,直接给了副高,这几年神外后继有人,发展得很好,上次在克利夫兰那帮外国人面前也露了一手,很是长脸。院长估计是吃到甜头,要继续发扬光大。”
“你别担心,主任轮不到我们,但是副高的名额肯定是要从内部提拔的。”
贺盛才点点头,心中的颓丧一扫而空,瞬间动力十足。
不过这些动力很快就变成了压力,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优势也不算太大,顿时有些忐忑不安。
“这个,科里这么多人,等着晋升的就有好几个,老朱那德性,我估计是看不上我,这名额应该是落不到我头上。”
黄家富拍拍他的肩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能说是看大家的努力了,拼背景,拼功劳,拼苦劳,拼技术,各有各的绝招。”
“你刚才说要卷铺盖来科室加班,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最好在查房的时候再累得晕倒,肯定能被竖为全院奋斗典范,特批一个晋升名额。”
贺盛才顿时眼前一亮:“太好了,这个我在行。”
黄家富又悄悄在他耳边说道:“你之前不是在肿瘤科干过,认识那位简医生?”
贺盛才茫然道:“没错,怎么了?”
“你要不买点礼物找她美言几句,她在院长那里说一句话顶得过你苦干十年。”
贺盛才连忙挥手:“不,不,这多不好意思,我跟她也不熟,就是以前跟着学过一些消化道癌症手术,现在见面打个招呼罢了。”
黄家富盯着他看了半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最终摇了摇头。
“哎,老贺你真是油盐不进,是不是学技术学傻了,怪不得老朱看你不顺眼。”
黄家富气哼哼地走了,贺盛才把刚才的消息好好消化了一番,顿时精神大振。
他当晚就借着跟老婆吵架的由头,卷铺盖睡到了医院。
只不过,刚加了三天班,就被朱主任约谈了,说是不能老加班,免得影响身体。
贺盛才万般无奈,只能搬了回去,结果没两天就看到另一名同事睡在医院,躺在了他战斗过的地方。
这次朱主任屁话都没说,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同事连续在医院加了两周的班,然后某天大查房的时候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医院领导听闻后,大为感动,指示外宣办好好宣传这种奋斗者精神,特批一个晋升名额。
随后几天,贺盛才每次遇到黄家富的时候,总能看到对方幽怨的眼神,那里面传达的意思很清楚:“你个怂包,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贺盛才怒火攻心,也差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这口怨气郁积不散,连着一周睡不着觉,天天盯着天花板数绵羊,折腾出来两个大黑眼圈。
半个月后,终于向现实的沉重引力低头,买了一箱进口车厘子,在一个恬静的午后,敲开了简练云的办公室大门。
“贺医生,是你啊,请坐。”简练云看着他手里提着的纸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不过她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倒了一杯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