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知道的,懿儿说的并不是这个!”刘懿嘴一咧,娇嗔埋怨道,“北姑娘确实在当晚助您一臂之力,但北姑娘仅是重伤,并未身死。天大地大,人心最大,父亲这么做,假以时日真相浮现,难道不怕寒了凌源百姓的心啊?”
一片秋叶落下,当当正正地‘砸’在了刘权生头上。
头上已经白发渐起的刘权生摘下秋叶,仔细嗅了嗅,竟嗅出了一丝专属于春天的气味儿,随后,他笑道,“哈哈哈!幻乐府三大乐官围杀于我是真,三大乐官在凌源纵火枉杀无辜是真,北姑娘不计生死救我,也是真,既然百姓所知皆是真,又何来真相一说呢?”
刘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怔怔出神,喃喃道,“平日诚以治民,而民信之,则凡有事于民,无不应矣。父亲,这个道理,您在儿七岁时便对我耳提面命,而今怎反其道而行之?华兴郡是我平田军的发迹之地,争取人心是重中之重,父亲对凌源父老说以谎言,这,不妥啊!”
刘权生轻轻‘放’走落叶,微笑反问道,“反其道而行之的道理,我儿难道不懂?而且,为父并没有说谎,也从没有肯定过北姑娘逝去。况且,今日来此吊唁,不是我儿的注意么?”
刘懿揉了揉太阳穴,无奈笑道,“反其道而行之的道理儿,自然懂。但是,我的最初想法,是仅仅打算给北姑娘在西郊墓场堆个坟墓,掩人耳目。父亲却大张旗鼓,儿倒想听听父亲此举如何作解。”
“哈哈!想惑敌于人,先要瞒天于己。”
刘权生尊尊教导,温声和气地道,“你在为父面前,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于天下人,已经是平田将军,是凌源伯,是个担当任事手握权柄的成年人。而成年人做事,要狠辣一些,要不拘小节一些,不然,怎能锄奸斩逆?”
刘懿轻轻点了点头。
知子莫若父,刘权生知道这番话没有说服刘懿,便继续道,“无功而食,雀鼠是已。当年你骤登高位,得以执掌一军,未必能够服众,自然需要收买人心稳固根基。伏灵山一战后,众将诚服,如何用你的手段和权谋,平定江氏一族即将卷起的曲州之乱,才是你稳定人心、乘势而起的当务之急,也是你纳四方才俊、成就一番大业的最佳途径。至于那些无关大雅的谎言,在江氏一族覆灭之后,又有谁会在乎呢?”
刘权生目光悠远,“反而言之,纵然你待百姓以诚,他朝江锋裹挟大军而来,你平田军全军战死,华兴郡百姓重新回到生灵涂炭之中,你又该如何自处之呢?”
“儿受教!”刘懿心悦诚服,但他并不打算就此结束谈话,眼珠一转,开口又说道,“父亲,有个问题,孩儿不知当问不当问?”
刘权生柔声道,“你想问的,便当问。”
刘懿终于说出萦绕在心头上久久不去的疑问,缓缓道,“当日,父亲与义父在望南楼小四楼要儿出任五郡平田令,并不只是皇恩浩荡和父亲一心想隐居幕后这么简单吧?”
刘权生凭空又抓来一叶枯叶,两指捏住手中树叶的叶茎,轻轻一拧,那树叶旋转着飞天而去,不知所踪,刘权生悠悠然然,感慨道,“希望你继为父意志,一飞冲天吧!”
“当日刘家覆灭后,父亲若随寒李赴京出任光禄少卿,来日定官运亨通,又何来望子成龙一说呢?”刘懿的语气,逐渐咄咄逼人起来,“父亲,你对你儿子,居然也说谎,哼!”
刘权生问道,“这件事情,你从哪听到的?”
刘懿嘿嘿坏笑道,“前些日子,儿灌醉了夏老大。父亲知道夏老大在醉酒后一向口无遮拦的!”
“哈哈!这个夏晴,境界没了,酒量也没了!耍起酒疯来口无遮拦。没错,当前墨家巨子寒李的确奉诏召我回京,可为父心恋故土,况且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家族并不是一件光彩事,到朝中也没有什么立身之本,为父便一口拒绝了。”刘权生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
刘懿总觉得这不是最佳答案,却也不再纠结,反而问道,“父亲,您很少与我讲起娘的事情,既然儿已长大,今日在娘的墓前,可否与儿说说?”
刘权生平放的双手忽然攥在一起,旋即立刻恢复平放,双手笼袖,笑意浅淡道,“陈年往事,为父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有这么个人。”
这一细节,让素来严谨细致的刘懿,抓了个正着。
“世上竟有如此糊涂之人?连同自己知心恋人的往事都会一并忘记?我不信!”刘懿埋怨过后,自知失言,遂歉然道,“孩儿失言,父亲莫怪啊。”
刘权生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责怪刘懿。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冬,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这首诗感情真挚,读起来让人悲从中来,刘懿不忍继续揭父亲的伤疤,变低下头去,不再追问娘亲之事。
刘权生想起十几年前的京畿血战,心怀感念,低头悲吟一句小诗,忽然起身,向南了望,语调无比清朗,“故人身畔新人卧,山河冬雪独自坐。何来相思绊心魄,此生白头不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