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原本说来只是为了气气柳烟视,谁料到柳烟视却甜甜地笑了起来:
“好呀——”
“那我就可以做你五十年的债主了。”
时左才扯了扯嘴角,知道这次对呛是自己吃了瘪,没再回嘴。两人一起沉默地望着云朵发呆,很长时间没有话讲,也没有尴尬。
过了一阵,柳烟视轻声道:
“时左才……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情。你说,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究竟谁才是做错的那个呢?”
她喃喃着:
“把安逸文害得倾家荡产的人是江之林,按理说,罪魁祸首就是她了。但是,江之林其实也很惨——我没有可怜她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如果她当初没有被亲家人逼得走投无路,逃债出镇,她就不会成为欺诈师了吧?这么说来,果然错的还是这个镇子里的人吗?”
时左才沉默了一阵,说道:
“错在她儿子生了病。”
柳烟视怔了怔,初初只觉这回答甚是荒唐,这家伙怕是在随口胡诌。再细想时,脸上一瞬间好像闪过了很多表情,但最后只是撇撇嘴,好像耍小性子一样,说了句:
“是啊。”
顿了顿,柳烟视又蜷缩得更紧了一点,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你说,如果安鹤市的爸爸没有选择死掉,而是向女儿坦白这一切的话,他们一家人,会不会就能团聚了?”
这次,时左才沉默了非常久的时间,似乎是拿捏不准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终,他还是说道:
“也许,对安逸文来说,安鹤市的爸爸,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死了。”
柳烟视闻言,眼底一阵触动,眼眶稍稍湿润了些,失神道:
“是的。江之林……也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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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6日,翠苑。
清晨时分,在小区里健身的老人很多。看见坐在秋千上的安鹤市,都会笑着打声招呼。邻里邻外都认识安鹤市,大家看着这个姑娘长大,从羞涩爱哭的小娃娃出落成清秀乖巧的少女,都对她喜欢得紧。
安鹤市也会对相熟的邻居问好。笑容有几分牵强。
恶魔先生脖子上围着毛巾,一路小跑过来,将手上一瓶冰镇的可乐丢到了安鹤市怀里,又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咧出一口干净的大白牙:
“喝吧。肥宅快乐水,赛过活神仙。”
安鹤市将可乐捧在怀里,有些拘谨地道了声“谢谢”,顿了顿,又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我没有带钱出来,待会回家了就会把钱还你的……”
“不用还了。你可以当做是定情信物,舍不得喝就供在家里神台上。”恶魔先生大大咧咧地在她身旁的秋千坐下,嘴上却没个正型,安鹤市禁不起这样的调戏,脸蛋霎时红成一片。
时左才打开手里的那罐可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长长叹了口气。他倒是一如既往地悠然自得,倒是坐在旁边的安鹤市不停绞着手指,看起来很是尴尬。
过了一阵,她鼓起勇气,低低地又说了声:
“谢谢。”
“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谢谢。”安鹤市声音又大了点,脸更红了。
“不是说叫你供在神台上就好了吗,有什么好谢的。”
“不是指这个……”安鹤市抿了抿嘴唇:
“我是说昨天的事情……爸爸转账过来还要让时同学来代收,真是麻烦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恶魔先生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所以你专程打电话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某人可是因为美好的早觉被打扰了气得不行呢。”
恶魔先生这句话是在暗讽今早接到电话瞬时黑了脸的闷油瓶,但安鹤市自然是听不明白的,她红着脸又连声道歉,顿了顿,又小声道:
“其实,约时左才同学出来,是有话想要问你……”
她悄悄抬起头,咬了咬嘴唇,问道:
“爸爸他……现在在新西兰那边……过得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啊。”时左才撇了撇嘴:
“都跟你说了,你爹是在外国深造,专门托人联系到我远房表叔,才把这一百五十万让我转交给你们的,我只不过是个跑腿的而已,哪里知道那么多家长里短的……有什么事你等他回来再问不就好了。”
“说的也是……抱歉……”安鹤市的情绪始终有几分低落,不安地绞着手指,又陷入了沉默。时左才咕咚咕咚喝完整罐可乐,瞄准了远处的垃圾桶一个抛投。
过了一阵,安鹤市轻声道:
“这些话,我也不知道,和时同学说合不合适……因为我觉得妈妈她听了应该会很担心……”
时左才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有事就说。听着呢。”
安鹤市点点头,又吸了口气:
“其实,这两天我一直都心神不宁的……虽然昨天知道了爸爸的消息很开心,但是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奇怪……仔细想想,应该是从前天,那位……乞丐……发生的事情……”
听到这里的时候,时左才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头。
安鹤市继续说:
“那时候,时同学也在场吧?我看见那个乞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却一直说不上来……后来,他扑上来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害怕……但是,最后他出车祸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好难受……”
时左才心跳悄然漏跳了半拍,心中暗叹这妮子平日里表现得这么迟钝,关键的时候直觉却准得有点吓人,嘴上却是打着哈哈:
“那有什么奇怪的,你走在路上看见小动物被车撞死了,不也会被吓一跳吗?正常的……”
安鹤市抿了抿嘴唇,双手交握在一起,捏得很紧,她慢慢转过头,鼓起勇气、直直地看着时左才:
“时同学……”
“你可以告诉我……我爸爸到底出什么事了吗?他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为什么不联系我和妈妈?明明我们每天都在等他回家,妈妈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了……可是他却……”
安鹤市越说越激动,语速越来越快,眼眶也不自觉地红润起来,到了后面,已经说不下去,轻轻哽咽了两声,又努力地止住了哭泣,擦擦眼角的泪水,带着浓浓的鼻音:
“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恶魔先生愣住了。自信如他,从来不觉得世上有什么是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就算是江之林那种老练的欺诈师,也被他轻而易举地玩弄在鼓掌之间。
唯独这一次,面对着一个女孩对亲人的思念,他发现自己无计可施。
要怎么做呢?
告诉她真相?
还是继续用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她,再安慰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自己“狂言师”的身份?
无论是哪一种做法,此时此刻,都有点荒唐得可笑。
恶魔先生沉默了数秒。几秒种后,时左才有了自己的决定。
他闭上眼睛。揉了揉脸。再睁开时,神情和之前已是判若两人。
闷油瓶。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竭尽所能地忍耐着人格切换带来的钻心剧痛,抗拒着内心深处对交流的抵触,迫使自己一步步迈向身旁的安鹤市。安鹤市愣愣地看着他。时左才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里面对自己说,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他僵硬地伸出手,放在安鹤市的头顶。那动作生硬得可笑,甚至根本称不上是“抚摸”,因为平日里有摸头劣习的从来都不是这个他。
他努力地张开嘴,说:
“你爸爸会一直陪伴着你,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安鹤市怔住了。
时左才捂了捂脸,郁闷地喃喃:“搞砸了。”
……
狂言师守则第一条:主人格,永远不能说谎。
……
番禺的小镇里,两位老人会长久地等候下去、等候犯错的女儿从狱中归来,对他们而言,那是一场与生命的赛跑。谁也不知道,女儿与死亡两者,谁会先到来。
广州的公寓里,一对母子也会长久地等候下去、等候出国出差的丈夫父亲归来,她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的是,那个叫安逸文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最后也最好的结果,也许是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