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夏天》作者:[英] 阿瑟·克拉克(2 / 2)

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肯定已经开始了搜索。他眯缝起眼睛仔细地朝那颗明亮的星星——飞船看去,希望能看到太空罐的微弱的亮光向他飞来。但是在这缓慢地旋转的苍穹上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他最好还是看看自己剩下的手段,虽然他的力量已经非常单薄。再过几分钟的时间,“普罗米修斯”和她所拖曳着的灯光就要沉没在这颗小行星的边缘之下了,这将使他处在黑暗之中。诚然这黑暗所延续的时间是非常短暂的,但在黑暗降临之前,他要找到躲避即将到来的白天的某个避难的处所。例如,这块他撞上了的岩石就可以提供某种保护。

是的,太十陽十升起时这块砾石会有一些十陰十影。当然,如果太十陽十升至天顶,没有什么东西能保护他不受照射。要是在黎明到来之前,救援他的人还没有找到他的话,他唯一的希望便是:也许他所处的纬度在伊卡洛斯四百零九天一年的这一个季节里,太十陽十不会升到离地平线很高的地方。这样他就能在短暂的白天里活下来。

“普罗米修斯”和她的灯光都沉没在这一小星球的边缘之下了。她下山之后,群星的光芒倍加明亮。在它们之中有两颗最为明亮的星垦——它们是那样的可十爱十,甚至看上一眼也会使他热泪盈眶——那就是地球,以及它的伙伴月球。他在其中的一颗上出生,在另一颗上留下过足迹。他还能再看见它们吗?

十分奇怪的是,直至现在他还没想过他的妻子和儿女。他一生中所十爱十过的一切现在看来都显得那样的遥远。一阵内疚的情感袭向他的心头,但很快又消退了。虽然现在有一亿英里的太空将他和他的家人分隔开来,但是感情的纽带却没有被扯断。只不过在此时此刻,他们是不相干的罢了。他现在成了一只原始的、以我为中心的动物,为了生存而斗争。他的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头脑。在这样一次搏斗中,没有伤心的余地,感情只能是一个障碍,它会损害他的判断力,削弱他的决心。

这时,他看到了足以使他的思想完全不去想他那些遥远的家眷的一些东西。在他后边的地平线上高高地升起了一片弥漫在星球之间的十乳十白色迷雾,它象是一个圆锥发出幽灵般的微弱的磷光。它就是太十陽十的先行官——美丽的闪耀着珍珠般的光彩的日冕。在地球上,只有在日全蚀那样罕见的机会里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色。日冕已经升起,太十陽十就不会太远了。它将用它那无情的光线袭击这块弹丸之地。

谢腊德充分利用了这一凶兆。他现在能够比较准确地判定太十陽十将在哪一点上升起。他利用那金属的残肢缓慢地、笨拙地爬行着,使密封座舱沿着砾石移动到能具有最大十陰十影的地方。他刚刚走到那里,太十陽十就象一头猛兽,向他这只猎物追踪而来。整个星球迸发出强烈的光。

他把头盔里的深色滤光镜一块块地加上去,直至他能耐受得住强烈的眩光为止。除了砾石在小行星上所投下的长长的十陰十影之外,周围看去就象是个火炉。他周围这一片不十毛十之地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无情的光线所披露。这里没有灰色,只有眩目的白色和不可窥测的黑色。所有的裂缝和低洼地的十陰十影都象是一潭潭的墨水,而较高的地方都好象已经着了火一般,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发生在黎明后的一分钟。

现在谢腊德明白了,数十亿个炎热的夏天是怎样把伊卡洛斯变成了一块宇宙的炉渣,怎样把它的岩石中最后的一些残存的气体驱除殆尽的。他痛苦地自问,为什么人们要花费那么多的金钱和冒那么大的风险跨越星际的鸿沟——仅仅是为了登上一大堆旋转着的炉渣?他知道为了同一个理由,他们曾努力到达珠穆朗玛峰和极地这些地球上遥远的地方。这就是为了肉十体上的兴奋——冒险,以及另一种更为耐久的十精十神上的兴奋——发现。但是这一答案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慰,他现在就象一大块带骨头的肉,挂在伊卡洛斯这个大转炉上准备灸烤。

他的脸上已经感到了热的气息。他紧十靠着的砾石挡住了直接的十陽十光,但是几码以外的那些发亮的石头反射过来的强光穿透了座舱里透明塑料制成的圆顶。当太十陽十升得更高时,这些反射光线会迅速地加强起来。剩下的时间比他原先估计的还要少。看到这种情况,他已超出了惧怕而陷入了无可奈何的麻木。他将等待着——如果他还能等待的话——日出将他吞没。密封座舱的冷却系统在敌我悬殊的争斗中失败,然后他将打开太空罐把空气泄放到太空里去。

当他的这一小块十陰十影在不断收缩的时候,他除了坐着冥想之外别无他事可做。他不想去整理他的思绪,而是随它四处漫游。他就要死在这星球上了,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这只是因为在1940年——在他出生的前几年——在帕洛玛有人在照片上找到了一道亮线,就给它很恰当地取了与那个飞得离太十陽十太近的孩子一样的名字——伊卡洛斯。

他想,也许会有一天他们会在这长满了泡泡的平原上为他建起一个纪念碑。他们会在上头刻些什么字呢?“科林·谢腊德,航天工程师,为了科学的事业死于此地。”这是多么滑稽,因为科学家们想干些什么,他连一半也没有弄懂。

但从他们发现一些东西时的兴奋劲头看来,他也知道了这些发现的重要十性十。他记得,地质学家们是怎样把这小行星的变焦了的表面刮去并将下面的金属面抛光的。这上面覆盖着由线条和刮痕所组成的奇异图案。它们记载着伊卡洛斯的历史。这虽然只有地质学家们才看得懂。谢腊德听说,这些图案揭示了这块铁石原先并不是孤独地在宇宙中漂浮着的。在遥远的过去,它曾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数十亿年前它曾是一个大得多的天体的一部分,也许是象地球那样的行星的一部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行星爆炸了,伊卡洛斯和其他成千上万个小行星就是这次宇宙爆炸的碎片。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当炽十热的十陽十光界线不断迫近的时刻里,这样的思想仍使他的脑海翻十动。谢腊德躺着的地方曾是一个星球的核心——这个星球也许还有过生命。一种奇怪的悖理的想法使他感到快慰,当他的末日到来的时候,他并不是在伊卡洛斯上出没的唯一的鬼魂。

头盔变得模糊起来,这只意味着冷却系统快要失效了。这一系统是相当出色的,即使是现在,距离仅有几码远的岩石在发出愤怒的红光,而在座舱里还不至于热得叫人受不了。失效将是突然发生的、灾难十性十的。

他伸手担住红色的手十柄十,扳动这个手十柄十就会使太十陽十失去它的猎物——但在拉动它之前,他要最后一次看看地球。他小心地拉下黑色的滤光片,调节着使它能挡住岩石的辉光,但却不能挡住他的视线。

星星已经变得非常暗淡,被日冕的光辉所掩盖。在砾石的上边露出一簇短短的绯红色的火焰,象是从太十陽十的边缘伸出的一只弯曲的手指,砾石的十陰十影很快就要遮不住他了,他只剩下几秒钟的时间。

他看到了地球,他看到了月球。再见了,地球和月球!再见了,地球上和月球上的朋友和亲十爱十的人!当他仰视着天空时,十陽十光已经开始十舔十十着密封座舱的基部。他首次感到火焰的触十动。他下意识地收起双脚,枉然地企图躲开不断前进的热十浪十。

那是什么?在头顶上出现了一阵突然的闪光,它比任何星星要亮许多倍。在离他几英里远的上空,一面巨大的镜子正滑翔过来,反射十出猛烈的十陽十光。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得了幻觉症了。是告别的时候了。他遍身大汗淋十漓,几秒钟之后,座舱就会变成一个火炉。

他再也不能等待了,他使尽了剩下的一点力气去拉紧急泄气十操十纵杆,提起十精十神去迎接死亡。

毫无动静,十操十纵杆拉不动。他拉了又拉,才发现它被无可救药地卡死了。这结局来得真够悲惨,等会儿他将突然暴露在真空中,那时,肺部的空气立即往外涌,这种死法可真受罪。这一恐怖的憧憬击中了他的痛处,使他的神经崩溃了。他开始象一头落入猎人的陷阱中的野兽一样吼叫起来。

他听到了麦克莱伦船长对他说话的声音。声音很尖但很清楚,他知道这又是一个幻觉。但是长期的训练和自我控制的残余力量使他停止了叫喊。他咬紧牙关倾听着那种熟悉的带命令口气的声音。

“谢腊德!坚持住。我们知道了你的方位——请你继续叫喊。”

“我在这里”他喊道,“但看在上帝的份上请赶快点,我就要烧起来了。”

在他头脑深处仍清醒的部位里,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被折断的天线的根十部还能传送微弱的电波。搜索的人们听到了他的叫喊,他也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这意味着他们离得不远了,他顿时十精十神倍增。

他透过水汽蒙蒙的塑料圆顶,再次凝视着天空那块不可能存在的镜子。它还在那里——他现在才意识到太空的令人发生错觉的透十视欺骗了他。这块镜子并不是在数英里之外,而且也不很大。它几乎就在他的头顶上,它在迅速地移动着。

当它挡住了太十陽十的圆面时,他仍在叫喊,这神圣的十陰十影落在他身上时,就象从充满了冰雪的隆冬吹来的一阵暖风。现在它离得十分近了,他仔细地看着它。它只不过是一大块张开了的金属反辐射屏,这显然是从一个仪器上匆匆地弄来的。在它的安全的十陰十影之下,他的朋友在寻找他。

一个重型的双人密封座舱在他的头上盘旋,一双金属臂撑着闪闪发亮的屏障,另一双机械手向他伸来。透过朦胧的圆顶以及使他的感觉几乎丧失的热十浪十,他看到了麦克莱伦船长那张忧虑的脸孔。他正在另一个太空罐里注视着他。

这真象出生的情形一样。老实说,他再生了。他太衰竭了,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留着以后再说吧——但他从灼十热的岩石上升起时,他的眼睛找到了地球这一颗明亮的星星。

“我在这儿,”他默默地说,“我回来了。”

回去享受和赞颂这一个本来他以为失去了的世界的一切美好事物。不——并不是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再也不喜欢夏天了。